誰動了我的中大│智虎遊沙

原創文章

三月,急不及待的三月。還未交論文,還未考試,更未收到畢業通知,一個個青春躁動已經穿起畢業袍,帶領一眾家丁護衛觀音兵浩浩蕩蕩在中大作地氈式「搜影」。一時之間,孔子像下,哲人愧望少年;眾香國裡,百花爭妒紅顏。在即將離別的時候,有些人突然發覺中大還有很多沒有發現的美麗,也有些人在走了三年再走一遍之後更覺意興闌珊,唉,中大!

三月,又混沌又濕滯的三月。突然一日搭巴士你會看見幾個讓你有種奇妙熟悉感覺的人,他們手上拿著些黃綠相間、色彩斑斕的NOTES,低著眼,在睡。你開始有曾幾何時之嘆。

三月,天地玄黃乍暖還寒的三月,會考開始第一科的三月。無憂的會考生在猜測和疑懼中應該還未考慮到這個會考的重要性──若果六A或以上,就可能不用讀中七就上大學,若果英文不合格,就不可能入中大了!噢,他們大概還沒有一定要入某一間大學的志願吧,倒沒有聽過哪個人說「我自小就立志要入中大」的!若果有人中五就立志要入中大,那他的志向就大得同時又小得可笑。

這篇文章想在中大四十年的時間談一談我在中大三年對學生組織的觀感。為了完成這篇文章,一切正在擾亂我的思緒的東西都會變得和中大四十年很有關係。

中大今年四十年了,之前在報紙有頗大的篇幅報導,當然再之前有官方一連串的宣傳慶祝活動了,又嘉年華,又傑出學人講座什麼的,──老實說若不是這樣,我不敢肯定自己知不知道中大究竟有多久歷史──本來在口耳相傳的親密時代早已消失的今天,這也沒有什麼可哀可嘆的了;但整件開心事隨即被高官謀私醜聞、美伊戰爭和非典型肺炎等等大事以99比1的比例稀釋,就實在令人掃興不已!當然,四十年校慶不能為同學們帶來兩個星期的假期(「閱讀週」──官方正名),疫病則可以──多謝學生會。

此間最值一提的事是非典型肺炎──十年後的人們或許不能理解,這麼小的事情竟也需要全港停學停課──或者我應該留下注腳,在四月一日愚人節,香港幾乎成為疫埠呢!十年內無論有什麼亂事,疫埠應該還是嚴重的;這事情提醒我們兩點:1.中大港大的關係;2.大學生的社會身分問題。

三年來,在電視上頻頻聽到中大的名字,每次都敏感地刺激我的腎上線素。就在之前──當時尚稱太平──我讀著報紙上中大出身或和中大有關的大人物「群賢畢集」,我明知這些人和我毫不相干,卻莫名其妙有點與有榮焉的良好感覺,不期然又加強了「中大真係幾好」的虛榮感。當然,作為平民大學生,去計較這些真是太辱沒我們的理想了!況且,自從我們新亞的校友徐立之成為港大校長之後,根本就說明和港大比較是無聊透頂的──若果港大心有芥蒂的話,還會選一個中大畢業生做領隊嗎?難道真的是貪中大人夠風骨?是看中了中大的自由學風?──雖然我們一向很標榜。

好了,如果你一定要計較中大港大誰好點──假如你是會考拿了六A以上打算參加「精英早讀大學計劃」的準大學生,正在猶豫選擇港大的傳統名牌還是中大優渥的獎學金,我們中大的名人多著呢──例如李明逵,聽說他終於很大機會成為警務處長,是執行基本法二十三條不二之選!但據我所知,中大人都很願意忘記中大和港大的死對頭關係──畢竟中大已經四十年了,而殖民時代也早已過去──這五年實在太過漫長!

但今次的非典型肺炎事件揭露了一些我們不願見到的矛盾,是這樣的:首先是中大醫學院在混亂之初一出手就揪出了副黏液病毒來,頗有英雄之寵,但局勢並未因此而穩定。輪到港大出招,倒認為是冠狀病毒才是致病真凶!豈不是給中大難看嗎?後來報紙還說中大不肯和港大合作呢!中港難以區分、門戶始終有別!不知是否積怨所致?否則搞合併,中大為什麼不選港大呢?

這個動盪不安人心惶惶的時期,這邊有領導人以經典金曲和不變承諾呼籲我們團結、激發我們的鬥志──我們香港就是這樣走過來的;而那一邊卻相繼有巨星以死喚醒我們對他們輝煌一生的記憶──同時提醒我們,一個世代已經過去……

在中大匆匆過了三年,實在令我有「中大環顧愧前賢」之憾!看著「新蒲新柳三年大」的同學們就這樣到人間作了棟樑,也不無心驚!上一代或幾代的中大人和我們讚頌中大的環境優美──諸如「吐露港的浩渺、八仙嶺的峻美、馬鞍山的雄奇」之類──然後分析說「地景融合心景」,中大是傾向理想主義的──而我們的傳統是優良可貴的。

但當你真的想探究一下何為中大精神中大理想的時候,你會欷歔地發現,在中大十年二十年的時候,已在數不清的文章在哀嘆在失落在呻吟,零星有一些吶喊或鼓勵,都帶著些鬱結顯得無力。一些探討中大理想甚至中文大的本質(「中文大學」竟然有和「大學」不同的本質!?)的大塊文章告訴我們:中大自始的路線就是「折衷主義」的、中大的本質是身不由己……

我大略看過一些迎新營刊,大多是由過去文章披沙揀金的經典。這些文章以後設方式向各新生預示──大學生活很腐敗,人際關係很疏離,你走著瞧吧,你逃不了!這樣每個大學生都立即陷入了俄底帕斯王的困局了──當然我們需要留下餘地,給人希望,如十年選的編者的例牌說話──歷史是建構出來的──我們總需要安慰的,不然真相太過赤裸,我們怎能接受?

你會覺得奇怪,為什麼這些文章都那麼灰暗、鬱悶、乃至絕望(我有理由相信,「我們去死吧」曾是中大「舊時代未去新時代未來」的一代流行一時的口頭禪),為什麼呢?為什麼這麼多入大學時懷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團結同學、做個好學生」的純真願望的到頭來都搞到灰頭土臉、遍體鱗傷呢?一定是有點什麼不對勁的,一定有點什麼要做的!

本來我一直對沉寂校園的看法是,只要學生會學生組織專注於內部,努力讓同學喜歡留在大學,是少受一點社會的影響而非企圖去影響社會,效果應該好點的。但讀過《中大三十年》後,慨然而生噎言廢語之感──我還能說什麼呢?一切根本都有人說過了吧!如果是有用,早就應該有用了!你和我都很難相信,領導學生組織的人的能力和熱情現在的會比過去的強,整個「學運」理境現在會比過去的好!

出於天生對組織的厭惡,我沒有參加過任何學生組織。但我沒有放過觀察偶爾會在電視和報紙見到的學生明星,嘿,鞭影之士嘛!他們的形象是這樣的健朗,說話文章又那麼的自信,這些頭角崢嶸的人物很可能某天就出現在立法局裡或,局外的──總之,好像每個成功人物背後都有段「我在學生會的日子」似的,不是嗎?

或者你也會對學生會的同學有這些幻想,他們會是──在一個狂風暴雨的日子,你愁困在宿舍,斷水絕糧,和同房的關係不至於惡劣,但是和他分甘同味的共食一包餅乾會讓你覺得虛偽難受得緊。於是你試著打電話給無時無刻都窩在學生會的他,在你開口之前他已問及你的狀況──他們總是那麼粗豪之中夾帶著細意和人情。他立即從百佳大袋細袋的把人道物資冒著橫風橫雨送到你的宿舍──讓它是新亞的知行樓。然後他在舒展他走痠的雙腿和等濕透的褲管稍為風乾的時間,并不會和你詛咒天氣──這是你和同房最常做的事,他的話題簡直說不盡,他告訴你醜陋的奧運鐘之謎──原來和人情有關;他讓你明白學協報總是那麼偏激偏頗和偏左──原來有段鬥爭的故事;還有各路勢力人士的人脈關係,各個大小鬥爭的醜聞秘辛……

三月裡的一晚,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大學,當時行人寥落,一位學生會的志士獨自一個守著火車站在派傳單,看得出他是累壞了。我在他身邊走過,他匆匆的追上了我,遞給我一張宣傳單張,並且急急地介紹了自己是新一屇的學生會候選內閣這是他們的政網請我多多支持。他是怕阻礙了我趕搭校巴的大事,所以說來意甚惶急,生怕我要走了去的樣子。他的認真讓我既覺好笑又油然而生一種尊敬的感覺──呀,真偉大呀!做學生會可不是易事呀!他們會是美好大學生活的明燈嗎?他們會是腐惡的解答嗎?

但很快,還未上莊的內閣就被批評了,批評說:以前大學生怎樣怎樣為社會──例如抗戰時期……,現在的大學生呢?不去組織抗炎活動,竟然第一時間搞簽名要求學校停課!最起碼也應該組織健康教育的義工隊,到各社區普及衛生和醫學常識呀,也沒有。我們的中大學生會做的是「竟然發起簽名運動,呼籲學校停課」,而這舉措馬上得到同學們熱烈踴躍的支持──「兩日內取得二千五百個簽名」云云,最後此內閣以一千一百七十二票當選。學生報亦煞有介事的以驚人的效率出了一份肺炎號外,讓同學們知道停課復課安排以及口罩數目!

唉,面對這樣的批評,學生會當然可以理直氣壯的聲明申辯的,但作為大學生,大概你與我都不太好意思說什麼了,難道要怨是社會搞得我們變成這樣,這是我們對社會的報復嗎?唉,沒想到做的還不是問題,沒做的才是問題!

寫到這裡,想問問各位知不知道中大有沒有校歌?那首「手空空」叫NA院歌還是NA校歌?

以下想說說學生報──我認為它是各個學生組織中最重要的。

我不知道辦學生報的人看見放在范克廉樓免費任取的一本「印刷精美」看上去頗像一本東西的刊物竟然取之不竭、拿極還有有何感覺,大概是在哀嘆懷才不遇、哀嘆苦心不識、哀嘆中大學生的冷漠、哀嘆深度閱讀的衰落……多過檢討和反省吧!而我是頗為刻薄的認定:是《中大學生》這本刊物本身的問題多過讀者的問題!

關於學生報的問題,我覺得最大問題就是:一本叫做《中大學生》的東西搞得和中大學生太大隔閡,讓人沒有投入感。它的風格是自戀的,它的本質是封蔽的。

搞學生報的人總喜歡嘮嘮叨叨的說他們做得怎樣辛苦怎樣通宵,(有人說:「誰有興趣知道這些」)回應太多,引介卻太少;文字太多,故事卻太少;意見太多,性格卻太少……他們一心一意一腳踢,沒有多大意思要預我們的份兒……

…理想中它可以做的事發揮的作用很多,但它卻好像把什麼都浪費了!例如,它既沒有(望峰)信箱,又沒有(陶傑)專欄,既沒有「群言堂」,也沒有「同你做個FRIEND」……趣味沒有,實用欠奉,有的只是他們感興趣的題目,他們自己做的PROJECT自己寫的報告。

要知道學生報的成績,有兩個方法,一個是看看學校對它的壓制,另一個就是學生主動投搞的數目。這點我沒有資料,留給經營過學生報的人說說吧。

可能你會聽過「《新青年》塑造了新一代的青年」、「我們都是吃《文星》奶水大的」這些話,但你不可能聽到那個中大人說什麼「我讀中大時,《中大學生》給了我許多快樂時光」──除了搞學生報的人吧。可能有人會說,這不是將《中大學生》和《二十一世紀》去比嗎?我說,是的,而且《中大學生》應該可以做得好看點,閱讀人數也應更多。

每個組織在團結、溝通的同時都發揮分化和阻隔的作用,尤其是組織太過「有我」,學生組織也可以很官僚。就拿寫大字報來說吧,為什麼要先登記呢?為什麼要用真名呢?這副姿態本身就是一副要秋後算帳的姿態,是一副警察拿著DV對著示威人士的姿態。失去了興來即言的野戰味道在其次,手續太繁更使人煩惱卻步,而不想用真名也不一定是不光明正大的呀!

如果組織只是一個「必要的惡物」,那搞學生組織的人就應無時無刻提醒自己要放低自己,要消解組織;如果一個組織只能組織組織內的成員,只能集中幾個成員的力量,那這個組織就未能發揮組織的精髓,也就是大大的浪費。

不知道一九八三年《中大學生》的一篇文章〈犬儒派,你地冇料到〉是否產生過什麼影響,從這篇堪稱大氣磅礡的罵戰文章來看,能產生點影響是不足為奇的,至於是否就這樣組織人一錘定音在組織內外的罵戰確定優勢──作者這樣將組織人和犬儒這樣對立起來:學生組織的人是有料的、肯參與的,而犬儒就相反;以至於真的有犬儒因此而噤若寒蟬……唉,不知何時「犬儒」被這樣……在我心目中,這個用語可是絕對正面的呀!老實說,今天要找個犬儒你以為是容易的嗎?當時還有一個「派」的呢!當年的罵戰風味實在令人懷想呀!可惜現在是看不到了……

學生會能不能代表全體中大學生?《中大學生》上的文章又能否代表中大學生?這些問題也不例外,早已有人提出過考慮過爭論過了,「組織人」自然也必須面對這樣的問題了──在這個問題上,我沒有什麼高見。為免學生報或學生會諸君子貴人事忙以致沒留意,我在這裡引一引載於《中大三十年》高錕校長訪問記裡高錕校長所講的:「……你們學生報的發言是你們的發言,和其它學生可能有很大距離,……」(十三頁)

當年《新青年》凝聚風雲,《新青年》一散,魯迅就《彷徨》了,慨歎孤身上路,「新戰友在那裡」。辦學生報的志士仁人孜孜矻矻的功勞我沒意抹殺,出於修辭的原因我才把它說成一無是處似的,但始終我覺得這本東西被搞成同學們隨看隨棄是莫大的浪費──回收再做並不能彌補的浪費。普遍同學守默守雌是一回事,學生組織內臥虎藏龍是一回事,而組織有沒有盡力鼓動同學參與,在心態和姿態上有沒有開放又是另一回事了。

說到這裡,實在想呼籲一下大小學生組織,可不可以收起那句「服務同學」呢?這句東西問題可多著呢。

最後想借題發揮說說中大的校園。主要想探討為什麼同學們不肯留在中大,來去匆匆。

在香港最超絕紅塵的校園應算是中大無疑,但這裡因為從不間斷的工程混進了大批的建築工人。你不僅時時見著他們「掘地日當午,汗滴泥下土」,你還會和他們壯志饑餐NA飯,會和他們笑談渴飲眾志湯;當你想在課室裡「俯首甘為愚子牛」的時候,打樁機卻在外面「敢叫日月換新天」……你看不見八仙嶺吐露港如何由光潔如畫清心潤眼變成今日的迷濛漫漶目不忍睹,卻能見證著一片片嶙峋岧嶢被削去,一片片崢嶸峭峻被磨平…在完成三年大學之時,你或許未能認得系內同級同學的面孔,卻會發現中大韶顏暗換──越換越新那種。就是如此這般的不經意,中大的理想被偷龍轉鳳,每一代的中大學生因為校園記憶的不同而不能有力地凝聚團結,中大學生的優越感不斷被淡化,中大永遠是平民大學,中大變得社會導向,……一定是這樣。

在寫中大的文章裡,無論是批評或讚賞,無論是「三十年的回憶」還是「中大一日遊」,總會提到中大的校園中大的風景。所謂「地靈人傑」、「鍾靈毓秀」之類堪輿思維、想當然的溢美說話所在多有,至於想認真點直接點討論些問題的,也自有「論中大的學術水平可能不是世界一流的,但中大的校園卻一定是世界第一流的」這樣第一流的下台階──我指我們的下台階!想當年我也不是因為中六時趁著中大開放日來一來,在擠得像走難的校巴上,在盤腸小道上左兜右轉的過程中,在好像永不會走到盡頭的時間裡,在一層一層向上攀升的欣喜外,還有無限的廣大美麗的想像下,我的潛意識裡決定:如無意外,我要入中大。難道是為著中大理想新亞精神嗎?外面好像沒有什麼人提的呀!

以上都是隨興漫言,略耽時事,非關匡濟,不敢心期在簡編,沒有勸世諫俗的意味,也沒有「十年之後當知我」的用心,純粹當是自己在中大日子裡最後的一些思想感受的記錄。當然,喜見今年學生會的政綱裡有「保護校園」一條,衷心希望他們能成功,同學們能支持。同志們,記著,保衛校園,就是保衛理想!

四十年,說它長嗎,又配不上大江東去、浪淘千古的意象,說它短嗎,卻又已經抵得太多胼手胝足、篳路藍縷的形容……總之,頂尖人物出過一些,鬼故事又流傳了幾個,回憶文章可以寫個不盡。

四十年,足夠讓在那些春風得意的回望中,看出個翠微蒼蒼,也足夠在我們這「舊時代未過新時代已來」的一代,看出個蘼蕪徑老,在更加安逸或徬徨的後來者眼中,無論是怎樣的心態,大概也可能感受到落葉添薪的感情吧!

四十年,中大的嬌美和整飭掩埋著無盡傷痕,組織在太多的承傳中又顯得那麼疲累!讓我們回歸粗獷、自由,讓我們從新擴荒吧!放棄什麼歷史吧!我們的中大就只三年。歷史就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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