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護罷工的劃時代意義

文：陳敬慈（中文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徐詠然（中文大學社會創新研究中心研究助理）
編輯：馮少榮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2/2020）

時代在急劇的變遷，一場突然而來的肺炎瘟疫，可能改寫歷史。

在中國，8 名最早披露疫情而被警方以謠言處置者，被平反後被發現他們是醫生，而且他們只是在醫院的內部群組分享消息；國際疾控中心的專家以最快的速度，於1 月 29 日在《新英格蘭醫學雜誌》發表了論文，原來他們知道去年 12 月中開始病毒已經人傳人；作為重災區的湖北省黃岡市，衛生健康委員會主任面對督查組和記者，一問三不知；湖北紅十字會將捐助物資送給沒有參與抗疫的私營醫院。

我們以為這些現象是極權主義之下才有的怪誕，但是荒謬一樣發生在「一國兩制」下的香港。

例如在中國的農村都已經在農曆新年前對從湖北回流的人實行強制隔離，香港政府的政務司長直到 1 月 30 日還在記招上呼籲湖北遊客自我隔離和盡早離港。新加坡、台灣、澳門、馬來西亞和內地，政府都免費提供或者管制口罩的供應，政務司長說管制價格會影響供應，特區首長先煞有介事地向國務院寫「親筆信」求助，後又說不是一定要戴口罩。

這些荒誕令人憤怒，也令人不安，人們在行動了。在抗疫第一線的公立醫院員工，也帶領人民走在抗議的第一線。過去一周，一種在香港已經久違了的力量在迅速醞釀，這就是組織化的力量和勞動者的力量。瘟疫和寒流之下，旺角街頭異常冷清，旺角道卻異常熱鬧。1 月 26 日起連續數天，長長的人龍從旺角道排隊到塘尾道，高峰時延伸到亞皆老街接近朗豪坊的位置。人群中，起碼都是排隊 3 小時，更有人排了 7 個小時！路過的市民都以為有免費口罩派發，但是排隊的人都是醫管局員工，排隊為了繳交會費，加入工會。

組織化的勞工或重新成為民主運動主體

香港，向來是自由資本主義的天堂，加入工會更多是為了拿福利，權益工會不是沒有，但是一個新成立的工會，假如有幾百會員，已經很不錯。但是這次很不一樣，這個去年 10 月才醞釀成立的工會，至今申請為會員者已超過兩萬，我們無法了解這個龐大的群體中每一個人加入工會的動機，但是在工會作出罷工的呼籲後，會員人數旋即由去年 12 月的 300 多人，暴增至 1 月 30 日逾 18,000 宗入會申請、過萬人繳交會費成功入會。

這次行動將是劃時代的，就像這次瘟疫影響的廣泛是前所未有的。在香港，隨着工業北移，1990 年代以來罷工次數已經低得可以忽略。間中引起關注的事件，如2007 年紮鐵工人罷工和 2013 年貨櫃碼頭罷工，參與人數和工會會員都沒有過千。2019 年 8 月 5 日，工會估計有 35 萬人參與了罷工集會，但是更多的人是請假出席，也包括本來不需要上班的零散工人、老師、學生等。而這一次，截至 1 月31 日，已經有逾 7000 名醫管局員工簽署罷工宣言，遠超工會組織者原訂發動罷工的 4000 人下限（醫管局 5% 員工人數），預計願意參與其他形式抗議的人數將更多。

作為醫務人員，要在瘟疫中參與罷工，肯定是困難的決定，但是要在寒流中排隊 7個小時加入工會，肯定也表現了無限的堅決和意志。「組織工會，全民三罷」是在還沒有完結的反修例運動中形成的新共識，突然而來的瘟疫進一步揭露了中港的荒謬政治，罷工運動的第一炮也自然地落在醫護員工身上。所以，這場罷工成功與否，將影響未來香港民主運動的走向。假如能得到足夠的社會支援，它將可能改寫民主運動的風貌，和其他國家一樣，組織化的勞工重新成為民主運動的主體。

承接反修例抗爭 撼動僵持政局

這場罷工的起源是，面對武漢肺炎壓境而政府無所作為，為減低潛在爆發風險，新成立的工會「醫管局員工陣線」（HAEA）於 1 月 23 日及 26 日，要求醫管局公開要求政府即時禁止任何旅客經中國大陸入境香港（封關），並確保員工工作環境安全，否則動議發動罷工。前後歷時僅一周半的爆炸性發展，反映醫護危機龐大之餘，更展現新工會成功承接「反送中」運動的民意基礎與動員能力，逐步學習以組織化集體抗爭，撼動僵持的政治局面。從民意、HAEA 會員，以及社會團體——尤其眾多新工會——的支持基礎三方面來看，是次醫護罷工對香港長短期的社會運動，都有劃時代的正面意義。

民意普遍支持罷工，已是成功的重要一步。罷工對大眾生活構成直接影響，可被看成業界為私利而「攬炒」無辜百姓之舉。罷工每一日都是如箭在弦的戰爭，勞方苦以每日工資和解僱風險作籌碼，若行動失去正當性，將為資方提供彈藥，打沉工潮，參與者更易被秋後算帳。英國國民保健署（NHS）初級醫生於 2016 年的第二度罷工狼狽收場，即為一例。經歷去年由市民自發參與的「三罷」及無數堵路行動，香港人似乎對日常生活受阻「見慣不怪」。但是次醫護界罷工裏，人數之多及工種之必要皆前所未有，將考驗廣大市民的接受程度。

HAEA 於 1 月 23 日發出 7 日通知，召開 2 月 1 日的特別會員大會動議，若醫管局拒絕滿足訴求，將正式發動一連 5 日、共兩階段的罷工計劃。首階段罷工（2 月 3 日）僅影響非緊急服務；下一步的全體罷工期間（2 月 4 日至 7 日），預計醫管局只能提供有限度的緊急服務。我們將可能看見罷工的真正威力：全港人手已嚴重不足的公立醫院，大堂及病房裏醫護人員零星、急症室與取藥處大排長龍、市民抱怨未獲即時治療⋯⋯行動影響之廣泛，可能令政府與社會和勞工的關係踏入全新的局面。

香港政府自去年起以鐵腕打擊社運，放任警暴及黑社會襲擊、濫捕醫護與無辜市民，民憤未平，現在一波又起，面對「SARS 2.0」重臨，仍視各界訴求如無物，此舉已令政權合法性徹底破產。按香港民意研究所於 1 月 31 日公布的民調，75% 人不滿政府應付俗稱武漢肺炎的表現，八成人支持全面封關，逾六成人稱若政府未能有效處理疫情，將支持前線醫護人員發動罷工。反送中運動發展出的反抗精神，加上對疫症爆發的廣泛恐懼、政府「非不能也，實不為也」的不滿，無疑為是次罷工帶來龐大民意基礎。

響應職系分佈廣泛 增集體談判實力

其次，醫管局員工陣線代表的公營醫療界別，員工基數龐大，有利工會運動。醫管局作為法定機構，負責全港 43 間公立醫院及相關醫療服務，2018/19 年度逾九成收入來自政府撥款，透過食物及衛生局長向政府負責。它本身就是僅次於香港政府的第二大僱主，聘用近 8 萬人，當中除了有大家熟悉的護士（34.1%）、醫生（8.05%），還有專職醫療（如藥劑師、職業治療師、物理治療師、放射治療師等，佔 10.1%）、護理支援（3.4%）、管理及行政（19.3%）及其他人員（24.6%）。醫護界團體與議會代表素來有親民主派、敢言的作風，今次參與HAEA 發動的罷工宣言者，職系分佈相當廣泛（見圖），可謂醫護界各級員工上下一心、對準政權的疾呼。

醫護罷工宣言已簽署者職系分佈

資料來源：醫管局員工陣線（HAEA)截至30/01/2020 上午11時45分

同時，醫管局員工陣線現時的會員基礎相當紮實，是全港獨立自主工會中，少數具有普遍員工代表性與在地網絡的工會。HAEA 是反送中三罷浪潮下催生的新工會之一，理事會成員和會員以年輕初級職員為主。工會本來只以招收約 8000 人（醫管局 10% 員工）為目標，但截至 1 月 30 日的申請入會人數已逾 18,000，佔員工人數 22.5%，絕對有代表性與集體談判實力。

新工會力量結集 激起全民運動之浪

最重要的是，醫護界絕非孤身上陣。1 月 24 日，連同 HAEA 在內，共 50 工會聯署表態聯合提出「抗疫五大訴求」，除要求封關外，更提出廣泛界別的訴求，如必須提供口罩給僱員及訪客、取消所有中國公幹行程、允許在家工作等，又例如酒店工會反映前線員工無口罩下，接待內地旅客的危機與擔憂。1 月 28 日更有共 20 個工會的代表出席聯合記招，表明支持醫護罷工。不少積極參與跨界支援的工會，都是和 HAEA 一樣，在反送中期間加入「二百萬三罷聯合陣線」的新工會，如港鐵新動力、香港金融業職工總會、新公務員工會等，前兩者均有開始廣泛諮詢，以了解同業以工業行動共同抗疫的意願。由此可見，由醫管局員工陣線發動的罷工，不僅是醫護界的局部抗爭，更是激起全民運動千重浪之石。

若醫管局與政府堅拒讓步，香港數十年來首場大型醫護罷工將於明天（2 月 3 日）展開，我們須竭盡己能與醫護同行。面對未來波譎雲詭的集體談判交鋒，成果箇然是未知數，但醫管局員工陣線成功從過程中，集合眾人之力，成為代表逾兩成醫管局員工的強大工會，反映香港人開始接受以工會組織作集體抗爭，對抗政權及手握重權的資方。繼議會抗爭、街頭動員、零散職場與日常不合作運動後，新工會運動將為香港的政治、社會和經濟鬥爭打開全新局面。在這個意義上，醫護罷工的意義將是劃時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