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藍翔

 

對談者:

鍾展翹(包)               本屆中大學生報編輯

覃俊基(Cham)   2003年中大學生報總編輯

郭鎮齊(Johnny) 2013年中大學生報總編輯

 

基進晚會的可能

 

包:面對六四晚會,越來越多人覺得晚會變得形式化。每年重複某些的儀式,大家都開始厭倦,甚至有一種無力感,政治能量彷彿會因此而消散。

 

Johnny:其實維園的六四晚會作為一個悼念活動,本身的形式便有極大限制,我們亦難以直接批評悼念的儀式形式化。但形式化本身未必等同缺乏政治能量:參加六四晚會的十五萬人若不在維園,而在中聯辦門外點起燭光,所展現的政治意義與能量都會不同。

 

Cham:要批判儀式的重複,我們必須理解重複本身便帶有一些力量。儀式的重複本身便可以加深我們的記憶,和鞏固我們的習慣。如果六四晚會有著拒絕遺忘歷史的目的,某些形式上的重複似乎並無不妥。至少對於我個人而言,每年的默哀時間,我也會嘗試思考當年的歷史,反思自己應該如何,叩問自己有否遺忘。

 

包:但大部分批評者似乎沒有這種自覺? 如果對六四的認知不足,即使我們出席晚會,也只能感受表面的氣氛與情緒,而難以整全反思。至少對於新生代而言,他們根本難以進入六四的歷史。

 

Cham:的確,悼念的行為本身需要一些資源。就正如我每年都會與家人拜祭祖父,而我也認為這只是一些行禮如儀的儀式。原因正正是因為祖父在我年幼時已經死去,而我根本對他沒有印象。同樣,如果我們沒有充分認識八九民運,六四晚會很容易成為流於形式化的活動。但如果我們認為儀式的重複某程度上是必要的,我們要解決的,則是歷史教育的問題。

 

Johnny:其實支聯會本身的立場亦是極大限制。支聯會的出現本身便是要支援國內民主運動,故此它亦很難擺脫民族情感的觀點;先不評論這種立場,但在晚會之中,單一的主題其實是好事;集會的政治訴求能夠集中,參與者亦可以就一個議題作出共同的表述。

 

包:我不否認這些限制的確存在,但這並不代表悼念只能停留在現今的形式。究竟,一些更為基進的模式是否可能?

 

Cham: 現時在場外有著不同的民間團體籌款,我們可否藉此作出改變?如縮短晚會的時間,讓這些團體與政黨利用攤位的形式,各自表述對於八九民運的悼念與觀點?不同團體可以提出多元的六四討論,而最後才進入唱歌、默哀等環節。這種安排也許依然會逐漸僵化成為一種既定的儀式,但它至少容許了不同的表述與推進的機會。

 

「本土派的六四」vs「支聯會的六四」?

 

包:談及不同關於六四的論述,我們該如何看待「本土派」對於支聯會的質疑?在支聯會主導了六四討論的情形下,出現另一種看待六四的觀點,甚至有人主動在文化中心舉行另一個集會,不是值得支持嗎?為甚麼我們依舊選擇參與維園的集會?

 

Johnny:在維園點起燭光並不代表我們完全支持支聯會的立場,否則我們也不會批評支聯會吧。許多市民選擇到維園悼念,並非因為他們認為支聯會對於八九民運的論述較「本土派」好,而是因維園集會人數較多。畢竟,悼念能量和參與人數有著直接的關係。六四的解讀不應該是單一的,但我們不需要因為支持某一套六四的解讀而選擇去某一邊的悼念。

 

Cham:的確,累積人數本身有極大意義。許多人批評六四晚會停留於表面的情感,甚至只是集體消費情緒;這些批評並沒有錯,但我們仍然沒有找到一個更好的替代方式。一場群眾運動的目的並不只是作出政治表述,更是讓群眾了解彼此的存在,強化群眾力量。即使是簡單的遊行,如果參與人數足夠,即使模式較保守,對群眾仍然有積極作用。我不是說人數一定比形式重要,但我們不能矮化人數本身的意義。

 

因此,在悼念六四之中,集中是必要的。那就是為甚麼我主張一個多元的方式時,同時認為要保留一些唱歌與默哀的共同經驗。如果維園的晚會可以百花齊放,哪怕我不同意「本土派」的論述,我也不會反對那些說法成為我們紀念活動的其中一部分。

 

包:但「本土派」不會這樣做吧,因為他們的目的其實就是要另起爐灶。於我而言,香港人對六四的認知,並沒有因「本土派」而出現任何改變。他們只是另一個支聯會:強調屠城、血腥,強調情緒。兩者的形式亦沒有根本的差別。

 

 

改變對八九民運的認知

 

Cham:近年的八九民運特刊都不斷提及其歷史社會背景及發生的因由,但社會對於這部分的認知仍然非常單薄。歷史教育的不足是導致六四晚會模式難以改變的主因。

 

我不會說支聯會刻意隱沒這些歷史。對他們而言,八九民運時「中共」與「學生」的對決便已是歷史全貌。而他們這種歷史觀,可說是直接繼承了八九民運學生的「天真」:政治與社會經濟的扣連受到漠視。如果支聯會能夠重視這些視野,六四的歷史教育將會更全面。但觀乎每年六四晚會,以致新成立的六四紀念館,這種認知依然缺乏。

 

Johnny:我覺得這種認知的不足會持續二十五年,與恐共的情緒有直接關係。支聯會固然有簡略提出「官倒」等背景,但其背後象徵的市場化問題等,根本就沒有人深究,在恐共的情緒下,支聯會將重點放於中共的血腥與暴力。

 

包:但在強烈的情緒氛圍下,分析重點集中到較煽情的屠殺不是很合理嗎?面對血腥的場景,我們如何可以冷靜地,甚至抽離我們的情緒,去分析歷史的全貌?

 

Cham:為甚麼就只有屠城觸動人心?這其實也是我們歷史觀的問題。在傳統想像中,八九民運就是獨裁中共與追求民主的善良學生的對決,而屠城就是這悲壯敘述的結果。

 

歷史的真貌遠比這個解讀寬闊。那是沒有民主制度監察的中共強推市場化(改革開放),低下階層的福祉受到嚴重傷害。而這個過程,一直延續至今。當我們歌頌改革開放帶來經濟發展,又有否知道多少人顛沛流離?

 

現在看到農民工,或者拆遷的苦況,我也會想起六四:正正就是八九年的失敗,無法剎停中國市場化的步伐。這些事情難道就不悲壯?那正正是一個時代巨輪的碾壓:不單是獨裁政府的巨輪,而是獨裁政府加上市場的巨輪。群眾無法阻擋,and the rest is history.

 

Johnny:除了支聯會本身與恐共情緒外,全球新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亦對我們的歷史觀有很大影響。簡單說,將這種意識形態下,經濟和政治被視為兩個割裂的概念;每當談及政治與自由民主,我們就只聚焦在投票權。在這種邏輯下,八九民運就只是民主與獨裁的對決。我們不是為中共辯護,但這種理解無疑非常狹窄,令我們不能真正解決社會的問題。

 

包:我們並非否定恐共情緒,但其實我們的一大質疑便是恐懼的內容:中共並不只是獨裁的政權,更是以推動市場化來剝削低下階層的利益集團。為何我們只恐懼前者?

 

道德感召如何變成政治能量

 

包:談了那麼久,其實我們希望紀念方式能夠進步,都是因為我們希望將悼念的力量轉化成為更龐大的政治能量。但是確切的轉化又能如何發生?

 

Johnny:轉化的可能其實很低,我們已經談及了許多目前紀念的不足。為何我們難以將道德感召轉化為政治能量?歷史觀的單薄固然是一部份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們仍未理清我們的社會願景。我們現在所能做的便是擴充對八九民運的片面理解:至少我們不能夠再停留於「六四死了人」的階段。

 

Cham:我認為轉化一直在發生,至少現在與恐共有關的政治能量都可以理解為六四晚會的轉化:反國教之所以能有強大的爆發,與支聯會一直塑造的恐共情緒密不可分。但背後的政治邏輯亦是非常狹窄的:在現今主流歷史觀下,六四便是集權政府血腥鎮壓學生,剝奪國民自由。我們能否將悼念六四的政治能量來反對梁振英?其實很難,因為他遠遠不及中共殘暴。這種恐懼固然能夠在我們自由受到粗暴干預時,轉化出政治能量,但我們卻難以主動將這些能量導向並建立一個更理想的社會。

 

包:依照你的說法,情況真的比較絕望。因為歷史觀的狹窄,六四的政治能量難以轉化至其他社會議題,這種歷史觀又因為支聯會的壟斷而難以動搖。

 

Johnny:我們之所以絕望,是因為我們不單期待某種改變,我們更希望這些改變能夠讓我們邁向更理想的社會。在此前提下,要有正確的行動,必先有正確的理解。我們當然不能肯定我們的歷史觀全然正確,但至少香港大部分人對於八九民運的認知遠遠不足。

 

Cham:如果我們從更為廣闊的政治角度出發,泛民的形成,基本上都是依賴八九民運所給予的政治資本,而附帶的觀看歷史的角度及對於自由主義的觀點,亦是從當時開始萌芽的。而從那時開始,這種意識形態便主導了香港反對派的政治意識。不管是對於六四、香港還是社會的理解,我們都進入了「自由民主」對決「中共」的想像。

 

這是一段長久的歷史:這種意識被鞏固了25年。六四本身牽連極廣,而這正正是我們感到絕望的原因。我們對八九民運的簡單理解,與對香港社會的自由主義觀點,其實是一脈相承的。

 

結語:我們的出路在哪裡?

 

包:但香港人對於社會的理解還停留於自由主義的想像嗎? 至少我們不會認為代議民主可以解決所有社會問題;我們會批判地產霸權,而我們也逐漸意識到政治與自由市場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

 

Cham:正是如此,這亦是希望所在。我們對於六四的記憶無疑比較淡薄,但我們對於政治及社會的想像卻在慢慢進步。我們固然難以從八九民運切入去改變對社會的想法,但我們卻可以反過來以現在的進步來改變我們對八九歷史的看法。十年前我們不會批判地產商與大財團,同樣,十年前我們不會分析整個八九民運背後的政治經濟脈絡。

 

我們不是刻意令自己進步,但在面對不同社會議題時,這些進步的觀點便自然在我們面前展開。左翼的思潮,社會民主的想像,甚至「本土派」的爭辯,其實都是基於我們面對社會問題時所衍生的觀點。這些政治的思潮,除了在重整我們對社會的看法,同時亦在動搖我們就著八九民運的既有理解。絕望依然存在,但改變正逐漸發生。至少,我們可以在歷年八九民運特刊中見證這些改變。

 

包:那麼在個人的層面上,我們可以做些什麼?

 

Johnny:除了自己之外,根本沒有誰值得期待。我們毋須期望每人都花半年時間去閱讀大量的史料與分析,然後成為一個「戰鬥力高」的人。但至少,我們不能等待那些政黨帶領我們的改變。改變從來是先由個人做起:人與人的相處、生活、交流,已經是互相改變的機會,這是政黨不能介入的場域。

 

Cham:回歸原點,我們首先真的要釐清歷史的全貌究竟如何,叩問一下自己:為何六四會發生?任何社會運動必然有它的社會背景,難道學生會無緣無故爭取民主?難道中共又會無緣無故打壓學生?若我們尊重犧牲了的英靈,我們也必須尊重整段歷史。當我們理解歷史的整段脈絡,我們自然會反思香港的情況。支聯會固然有問題,但群眾本身又是否應該等待被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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