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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實習的最後一天,過後,她就是正式的教育心理學家。她的最後任務,是為一路跟進的智障生做成年前最後評估,報告會交給社署,決定他的去向。評估的難度高,因為她的對象不懂用言語表達,但還是完成了。這時,她的師傅——五十多歲的教育局資深心理學家召她入房,她在門外怕得發抖:是否做錯甚麼、會否被痛罵?會畢不到業嗎?
入到房,他請她坐下,從筆盒拿出一個破爛生銹的紅色圓形心口針,平靜道:「這是三十年前師傅在我下山前給我的,現在我交給你,你以後要做一個好的教育心理學家……」
泛着雨光、無情卻動人的3月早上,在電話中聽着教育心理學家陸秀霞博士(莎拉)縷述往事。談到訓練心理學家的理想,她微微哽咽;說至師傅的期許再按捺不住,低泣不能語。平伏後,她說:「心口針代表承傳,是一份責任。這屆學生的成績相當好,好要教得更好;我怕做不到,這樣會不會影響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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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培養心理學家的夙願,去年得償。經多年籌劃以及政府、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和大學的支持,專業教育心理學碩士課程本學年在中大開辦,為繼香港大學和香港理工大學本港第三個培訓教育心理學家的課程。經過兩年全職研習,他們將成為註冊教育心理學家,為兒童、青少年以至師長拆解教育上的奇難雜症。
「教育」與「心理」的意思不難明白,但教育心理學未為大眾熟知,涵義往往令人困惑:這門學科的精髓,在於運用心理學研究成果,處理學習和成長的疑難,如學童情緒困擾、行為問題和社交障礙等。自閉、讀寫障礙、過度活躍和資優兒童是他們的常見服務對象,但教育心理學家最終是兒童和青少年的擺渡者,保障其生存和學習權,讓每個年輕獨特的生命發熱發亮。評估是教育心理學重要一環,游走學校和制度中,教育心理學家要與校長、老師和家長等推手,既在局中,也要拆局,清醒面對限制,思考制度對受助者的影響,然後,點出一條明路,與之同行。
2008年,政府開始派駐教育心理學家往中小學,多年來的施政報告亦提及提升教育心理學家與學校的比例。然而,全港中小學生逾七十萬,連同幼稚園生共八十八萬,特殊教育需要學童逾六萬七千,教育心理學家只有三百人,要達到理想比例,長路漫漫。中大的培訓緊迫,兩年學習涵蓋倫理操守、評估、輔導、介入和研究方法、撰寫畢業論文和實習。他們要懂人心,熟諳教育系統運作,亦要能出入文獻,自學術發現擷取靈感,改善輔導。經過兩次面試,課程的面試小組選出三十位學術標青、品格讓人放心的學員,他們很多放棄有成事業,重返校園,接受專業課程的嚴格訓練。中大教育心理學碩士首屆學生,經歷社會動蕩和疫症、面授轉為網上教學、實習延遲,通往執業之路注定不平凡。輔導人的人,面對生命的不可期,會有怎樣的心事?
在莎拉的安排下,我與四位準教育心理學家周潔貞、黎俊熙、李彤昕和謝家樂在線上會面,談就讀的初衷、捨棄的事情、專業的意義,和緣份。
生平心誓確鍾情
「開學八個月,適應節奏嗎?」
「一開始還好,9、10月是蜜月期,現在是一連串個案研討和功課湧來,不過這是學習成為專業人員的一環,因為真的有很多課題要探索,應該要這樣忙。」潔貞說。她本科畢業兩年,在班中年紀最小,之前是行為分析治療師,輔導自閉症小朋友。讀大學時,她發現心繫這群特別的小孩:「他們的特質、智力、男女表現都不同。雖然背負病名,但他們其實好得意。讀這個課程自己一直冀盼,而且可以幫助其他小朋友。」
當了八年中學通識科老師的家樂,在教育界風景看透,去年看到課程開辦,決意一試,寄望在新崗位細水長流。「教書多年,早覺得學校文化和自己格格不入。香港的學校多由考試主導,要趕課程、教考試技巧,與自己投身教育的初衷相去甚遠。我喜歡跟學生談家庭甚至感情問題,但教師實在太忙,永遠有好大掙扎,是要單對單處理學生個人問題,還是返座位改簿、撰寫報告呢?」他續稱:「我性格較獨立,教師好多事要跟大隊,但我希望用不同方式去做一件事。」
掙扎多年,幸而趕上機會,令他牽掛的,是其三歲女兒:小女孩喜歡黏住爸爸,讀書和陪伴女兒的拉扯,在她停課在家的日子不停上演。「有時覺得為了成全自己的職業轉向,犧牲了對她的教育、陪她一起玩的時光,會有愧疚。」怎麼辦?「時間容許會陪她,她睡了才去做事,」他笑道:「我不需要睡很久,希望晚睡早起,捱過這兩年。」
毅然轉換跑道的,還有從事十多年職業治療的彤昕。她在工作上接觸心理學,眼界大開:「做了一段時間,處理個案有些位遇上問題,只能處理一部分,但關於家庭、輔導、人的思維等課題,我很有興趣。工作上認識的教育心理學家,竟可將問題一一解答,於是就被深深吸引。」
每個人一出生都是隱形人,是我們的際遇和對事物的反應,令我們看見自己,慢慢對想過的人生有了想法。本科讀心理學的班長俊熙,讀書時做過不少兼職,弱水三千,他獨取支援兒童學習的一瓢:「感覺非言語能形容,但是心裏很想做的一件事。」畢業兩三年,他從事特殊學童的評估和輔導工作。教育心理學學額稀少,他知道職業和志業未必重疊,也做好心理準備,可能要以其他職業身分服務特殊學童,幸好最後天從人願,他順利入讀,成為首屆學生。
教育心理學涵蓋自閉症和讀寫障礙等複雜課題,內容既多且深,家樂坦言,壓力不是來自老師,而是對工作重要性的覺悟和自我要求。「畢業以後,可能學校很多人都想聽你的專業意見,所以要懂很多。學習氣氛亦是壓力,很多同學都是要求高的人,是完美主義者,多少有比較,不能懈怠。」他稱,長遠來看,心理輔導工作長達幾十年,建立平衡生活,抽空滋潤自己很重要。「很羨慕莎拉,生活忙碌還能有自己的興趣,拉大提琴、彈彈結他」。
課程雖說刻苦,旅途上仍有驚鴻:一次訓練後,三十位同學乘班長安排的校巴探訪學校,人與人的親密,有如回到中小學;遊戲治療的課上,老師請同學帶玩具回校玩耍,由起初的尷尬到忘我投入,同學的輕省與平日的認真截然不同;老師一條尋常問題,觸碰心靈,真心分享換來幫助,整個人開敞了;到服務有情緒和行為問題學生的群育學校參觀,隨着社工走訪,認識紀律訓練,想像着,主流外年輕人的學習日常。
滿船空載月明歸
訪問前,莎拉發給我三十位學生的自我介紹,印象最深刻的,是「科學家—實踐者」一詞:教育心理學訓練,不止倚重實踐,依據科學判斷、參考文獻,為受助者帶來最大幫助,成就心理學家的專業自信。「教育心理學家對專業身分和操守的重視,使我印象深刻。接觸外界的時候,他們會根據專業指引,給予意見。」彤昕說。專業的另一端,是實踐。家樂這樣詮釋「科學家—實踐者」的定位:「一方面要用理論操作,始終是科學家,處理要有根據,緊貼現時的學術發展;另方面不能困在象牙塔,要『貼地』、接觸有血有肉的生命。」
教育心理學立意高遠,但俊熙坦承,心理學家身處教育體系,校長、老師和家長各懷心事,要落實心中想法,限制不少。面對不同持份者以至制度的惰性,一路傾聽的莎拉斬釘截鐵回應:「制度懶惰時,我們教育心理學家不可以懶惰。你們的分享使我回想當年去讀書的勇氣,你們入來讀兩年書,其實放棄很多事情,需要勇氣;但更重要是,將來你在制度裏面,看見錯誤會不會更正,基於你的專業?」
「這是你們已經有的條件。」莎拉續道:「你入來讀書,可能有好多期望,想學很多東西,但希望你們離開時,仍然覺得不足夠。」訪問尾聲,她說起唐代德誠禪師《船居》詩最後一句「滿船空載月明歸」:「『滿船空載月明歸』好有趣,好像一無所得,但其實得到最多,就是俊熙說的教育心理學家的思維方式。我們不知日後怎樣、何時回校,不知道特殊學生在線上課和在家的情況如何。眼前可能好混亂,唯有謙卑,方能繼續前行。」
「剛才你們說挑戰很多,但我和同事要訓練一批教育心理學家,壓力也很大。訓練心理學家是我的夙願,現在做到是緣份。」莎拉續說,眼有淚光——
「甚麼是緣份?就是你在短暫的人生找到想做的事,又真的有機會做到。我們今日是師生,是上天給我很大的福氣。為甚麼我在知識上『鑽到地球最深處』,仍要繼續鑽?因為我希望將所有武功傳授你們。
「我們像走在兩條軌道上,但朝着的是同一個方向。」
Amy 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