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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明之間

陸秀霞的心靈秘境

教育心理學家陸秀霞博士 <em>(Photos by ISO)</em>

「你們一篇文章有多長?分幾個小段、幾個主題?」在蒼樸的何添樓初見面,教育心理學家陸秀霞博士(Sarah)即詳問寫作小節,試着歸納訪問前收到的十一條問題,幫助筆者理解和寫作。一小時後攝影師來到,她看到尼康D750單反相機,兩眼發光,「拿來看看好嗎?不如我們合照?你們會登合照嗎?」

與莎拉對談,你會漸漸分不清你與她,誰是受訪者。她的好奇與率真輕易將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消弭,使人樂意親近信靠。過去十多年,這位教育心理學系專業顧問為遇上學習、情緒和社交問題的兒童和青少年提供輔導,也為成年人排難解憂。在她面前,倔強的資優生、特殊教育需要(SEN)學生願意馴服,傾吐心底話;對着政界強人劉慧卿、前財政司司長曾俊華,她也能引領他們真情剖白。訪問中有那麼一刻,說到生活的波瀾,她從後輕輕在我肩上拍兩下,我知道,心理學家征服了我。

意義的求索

意義,是莎拉一生追求的價值。她是基督徒,自小常思考宗教、哲學和苦難的問題,想知道痛苦的根源在哪,人為甚麼要死。為尋找答案,她大學修讀宗教及哲學。她喜歡教書,但宗哲畢業生難覓教席,她先當一年教科書編輯,最後如願成為老師。在第五和第一組別學校教學的經歷,使她重拾預科時對心理學的興趣,當日的種子,在教育心理學結成馥郁花果。喜歡文字的莎拉,早年專注研究讀寫障礙,得以與文字的形音義再續前緣。她的博士論文提出兩個支援讀寫障礙生學習中文的教學方法,現已於小學廣泛推行。她其後到校訓練老師,至今已有約四千名小學中文老師接受培訓。

但莎拉沒有在讀寫障礙的領域安頓下來。近四五年,她主力輔導資優生,特別是學障資優生。「所謂學障資優生,就是既是資優,同時有特殊需要的學生,例如資優但有專注力失調及過度活躍症、自閉症、讀寫障礙等,」她深呼吸,面露苦笑,「很難搞,全是奇難雜症。這些孩子充滿潛質,卻一無所成,就如本身是法拉利,卻以單車的速度行走。拿過度活躍資優兒為例,他們領悟力高、好奇心重、充滿熱誠,但不能持久,終於兜兜轉轉,一事無成。」她慨嘆。

不願戴上的光環

選擇「奮戰」資優生,可能還有一個她不願言明的原因:她本身是資優者,看見這些小孩,很多時就如看見自己。這個外人眼中的光環,因着工作緣故,她這一兩年才對外坦承,訪問中也是不欲多談。「資優對我來說,是壞多於好,很多人會因為這個標籤對你有不設實際的期望。其實無論是過度活躍、自閉症、讀寫障礙,這些都只形容一個人很少部分,心理學講豐盛人生,一個人還有其他方面,我們希望別人全面去看。」

但資優的身分,也有好處:它為莎拉換來資優生及其家人的即時信任,和一份切膚之感。三年前,一位母親帶同IQ 140的兒子來見她,母親說,兒子想做乞丐。莎拉問他計劃,中三的小男生仔細道出時間、地點、服裝和形象等幾個方案。「這有何不好?生涯規劃要求人審時度勢,作出抉擇,他有熱情,有計劃,沒有人能阻止他。」小時不愛讀書的心理學家跟想輟學行乞的男生成忘年知音,嚇得在旁的母親目瞪口呆。莎拉請母親出去,兩位資優夥伴就在房中真情對話。「你真想做乞丐?」「對。」「原因?」

「莎拉姐姐,你試過站在尖沙咀文化中心隧道迴旋處看路人的面容嗎?人生百態真的很得意。做乞丐多好,有意思,又有錢賺。你試試看,你會在那裏看到香港的縮影。」

「這就是意義。」莎拉說。她接着問,除了做乞丐,還可以怎樣看到人生百態?這次,小男生透露一直未明言的心事:在大學修讀社會學。最後成全這願望的,是了解和愛:期望兒子成為專業人士的父母選擇放手,供兒子往英國唸他心愛的學科,研察美麗眾生。

琴畫抒懷

莎拉告訴我,心理學家應情理兼備,面對人的困苦,要代入共感,也要懂得抽離,但人之為人,怎能做到太上忘情?情理兩端,如何執中?莎拉坦言:「心理學家是高危一族,要小心能醫不自醫。我常告訴自己,情感不要太過投入,要學會抽離。」油畫和音樂,是心理學家的秘密治療師,也與她的工作一脈相承。她說,輔導和畫油畫很相似,兩者都不介意修正,尋求更好的表達;畫作猶如孩子,每幅都獨一無二,因為相同的顏色沒法再調校出來。畫畫也需要耐性,「你畫錯了,一星期也不會乾,也不能用風筒吹乾,正如你不能催促小孩的成長」。

說到另一至愛──音樂,莎拉指向房中大提琴駐紮的角落。「平日工作太忙,回家已不想做任何事,這個音樂角可讓我瞬間轉移,由工作即時轉去抒發感受。」她稱,心理學家在代入當事人的處境前,要先覺察自身情緒,「如果不清楚自己的情緒狀況,對別人的敏感度也會很低。」她續道:「音樂是我的避難所,讓我體味自己的情緒起伏,也給我力量捱過艱難時刻。」她豎起心愛的大提琴,即時拉弓演奏,優美渾厚的音色在房間迴蕩,使人猶如置身另一個時空。「大提琴低沉的聲音,最接近人類的哀鳴。」她緩緩道。我卻認得,這是她的聲音──圓厚溫柔,平靜下隱然有悲哀的暗流。

訪問中,莎拉分享她喜歡的德國浪漫主義畫家──卡斯帕·大衞·腓德烈(1774—1840)的油畫作品。畫家早年喪母,弟弟為救他溺斃冰湖,由是畫作總瀰漫着一片蒼涼。他筆下的人物,如在霧海巍然挺立的浪人、在船頭執手的男女、望向窗外的女人,全都背向觀者,令人無法得睹面容,但就連靜默的背影,都有寂寞和哀傷的表情,以及矛盾的感情張力。男子屹立高山,眺望遠方,彷彿征服自然,在無窮的宇宙下,又彷彿極其渺小。在《凝月》中,樹被連根拔起,爪形的椏枝伸滿天空,但遠方的一彎新月,卻帶來救贖的盼望。回頭看,生命的本質,大抵如此:好像毫無意義,又好像蘊含深邃哲理;有時灰暗得不見天日,有時又光輝燦然,叫人難捨難離。就如心理學家情動於中,不能自拔,卻依然相信治療。莎拉曾問我:這是你想做的工作嗎?十年後在中大,還是他方?

我想,世間沒有永恆,如她門口和檯頭貼的蘇軾詩手抄,都是雪泥鴻爪;但有些事情,並不像雪泥鴻爪般消逝,如文字和藝術給人的感動、人與人的情感交流,和輔導為生命帶來的改變。就如畫家生前身後俱寂寞,受納粹所累,畫作更見棄當世。然而真正的藝術,終能破繭而出,翩然化蝶,給世人留下永恆的啟迪和感動。

莎拉臨摹卡斯帕·大衞·腓德烈三幅作品,由左至右為《霧海上的浪人》、《帆船上》和《窗邊的女人》

Amy L.

本文出自《中大通訊》第545期(201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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