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未完的贖罪——評《經濟殺手的告白》

文:Kis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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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的特徵之一是通訊發達,貧窮國家的慘狀透過傳媒輕易暴露在我們眼前,但這並未促進我們對貧窮成因的理解。捐一點錢,簽一個名,當作即時消費滿足良心,之後一切交由跨國慈善機構專人處理,tomorrow is another day。Another day?當全球每天都有兩萬四千人死於饑荒,日日如是,新的一天到底有多「新」?

要停止這個苦難輪迴,我們必須詢問貧窮的成因。是因為窮人好吃懶做嗎?不是,本地清潔工人一天做十多小時,時薪卻可以跌至個位數字,吃兩個麥當勞套餐已花掉半日薪水。是因為天然資源貧乏嗎?不是,塞拉里昂盛產鑽石,一無所有的香港卻坐擁比它高三十七倍的人均收入。是因為基礎建設不足嗎?也不是,拉丁美洲一眾國家在六、七十年代修橋築路全速工業化,現在卻落得債台高築。超乎通俗的想像,柏金斯(John Perkins)在《經濟殺手的告白》裡說的,是另一個關乎全球經濟分配的故事。

殺人不見血的經濟殺手

柏金斯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高不可攀的學歷,像他這樣平凡的商科畢業生,每年在美國的產量數以萬計,可是他後來卻跟巴拿馬總統談判,替沙地阿拉伯王族扯皮條,與伊朗反政府分子密談,三十出頭就幾乎成為富豪。人生變得多姿多采一如占士邦,皆因他當上了經濟殺手。
殺一個人是罪犯,殺一百萬人是英雄。經濟殺手出入頂級酒店,會見達官貴人,無人追究他們的所作所為,不代表他們沒有殺傷力。經濟殺手的任務是以發展之名搾乾一個國家的財政,逼使它附庸於美國。像作者柏金斯就效力於一間國際顧問公司,掛著經濟學家的名銜對各國經濟增長作出誇大預測,以此游說它們的元首為了這些子虛烏有的「經濟增長」進行相應的基建,例如發電廠和道路網。大興土木需要兩個條件,一是錢,二是技術,經濟殺手要各國向世界銀行借錢,再用這筆錢支付接手基建的美國工程公司,貌似一次滿足了兩個願望,真正動機卻是令那些國家為了不會實現的經濟增長負債至瀕臨破產,屆時作為債主的美國要訂立不平等貿易條約也罷,要在海外興建監獄和軍事基地也罷,這些國家都不敢反抗。最陰險的地方是,上述舉動打著援助貧窮國家的名號,實際上連一毛錢都沒有流出美國本土,只是金融機構和私營企業之間在帳目上玩著左袋交右袋的遊戲,而各國就在遊戲中莫名其妙的成了債奴,必須千秋萬世向美國進貢。

如果視之為一場權謀力學遊戲的勝負,「搾乾一個國家的財政」聽起來並沒有甚麼大不了,然而一旦形諸現實,就不難明白有多恐怖。欠債還錢,錢從何來?柏金斯以厄瓜多爾為例,它有一半的政府預算須用來還債,分配給赤貧人士的資源僅有6%,但這個階層卻佔全國七成人口。為甚麼全球每天有兩萬四千人死於饑荒?原因之一就在這裡。

沒有主義的帝國主義

柏金斯稱呼美國建立全球帝國的體制為金權政體。現代帝國不一定時刻依賴船堅砲利南征北討,但它與歷來帝國一樣殘民自肥,中央剝削邊陲,附庸國為宗主國提供廉價原料和出口市場,權力精英與傀儡領袖——如智利的皮諾切特、伊朗遜王巴勒維、菲律賓的馬可斯,乃至最近被處決的侯塞因——坐地分贓。同時,位處中央的金權政體在政治與經濟的人脈高度交集,國務卿退位後擔任財團主管,跨國工程公司總裁退位後擔任副總統(如切尼),布殊家族本來就是石油販子。此情此境,與其說是官商勾結,不如說是官商同體。一個問題被突顯出來:究竟是政府主導商家,抑或是商家主導政府?

對於政府與商家的關係,有兩派廣為人知的看法。一派是凱因斯主義,主張政府是帶動經濟增長的利器,投放公共開支促進發展才是正道,政府主導經濟;另一派是新自由主義,認為政府應該放棄干預市場,經濟方可一飛衝天,商家主導國計民生。

兩派思想明顯有衝突,哪一邊才是正確的?對帝國擴張而言,兩邊都對。凱因斯主義在上世紀二十年代的大蕭條後興起,到七十年代初柏金斯出道當經濟殺手之際餘威仍在。凱因斯主義強調政府在經濟發展的角色,據此衍生出來的發展理論將全球分為「已發展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後者應該效法前者步上工業化和都市化之路,否則就叫落後。在這種氛圍下,柏金斯等經濟殺手把慫恿各國政府發展基建,得出將之推進債務地獄的方程式。到這些政府債務纏身,既無餘力搞甚麼鴻圖大計,又不敢對美國債主說不的時候,新的剝削形式就登場了。踏入八十年代,以美國的列根和英國的戴卓爾為首之新自由主義嶄露頭角,逐步削減國內福利之餘,對海外國家則要求開放市場予私人企業——歐美的私人企業。失敗的工業化和都市化令農民流離失所,光是建一個水壩已足夠淹沒十多條村莊,這批遊民恰好為跨國企業提供了大批廉價勞工,開放市場是經濟殺手的第二波攻勢。
不管黑貓白貓,捉到老鼠的就是好貓。同理可證,不管是凱因斯還是新自由,能擴張帝國版圖的就是好理論。主義主張從來都不是重點,只是粉飾太平的工具,重點在於帝國的利益,而帝國的利益集中在資本家手上。官商是同體的。

國族想像的功用與局限

柏金斯撰寫《經濟殺手的告白》,儘管是為美國的惡行懺悔,但其視野卻是美國中心的。在印尼目睹河流上游有人便溺,下游有人沐浴,諸如此類的貧窮慘狀讓柏金斯良心不安,而他的良心楷模是華盛頓、傑弗遜等美國獨立英雄。他似乎相信有這樣一種美國精神,並打算用這種美國精神呼召他的同胞:我們美國人本該抵抗帝國主義,就像過去藉著抵抗大英帝國而獨立一般!

這個觀點不壞,卻遮蔽了一些事實。後殖民大師薩依德說過,語言是註定被據用的,當「我們」一詞被用來指涉「美國人」時,難免將「我們」與受害國家的人民分隔開來。柏金斯回應美帝霸業的方案很簡陋,他只是呼籲同胞廣傳書中訊息,揭露金權政體的腐敗。下一步該怎麼做?不知道。如何與被壓逼的人民結連?不知道。除了讓他的書更暢銷之外,廣傳訊息還有甚麼實際效果?不知道。脫離經濟殺手行列之後,柏金斯不錯有到訪拉丁美洲接觸身處困境的原住民,但這僅屬他的個人經歷,不屬於勞動人民大團結的計劃。他的思維依然傾向精英主義,期盼各國憑空掉下一個清廉愛民的領袖,從未表達過普羅大眾可以做甚麼。所謂的普羅大眾,包括窮國人民,也包括美國平民。相比要輸出革命的哲古華拉,他還差得遠。

若要梳理各國人民的關係,國族歷史比國族神話來得有用。美國從立國起就提倡平等與解放,但種族平權要遲至五十年代民權運動才見起色,首次准許黑人與白人同校讀書之際,還得出動國民警衛軍護送黑人學生,免遭反對者襲擊。在此之前,「平等與解放」只限於白人,而他們的繁榮頗大程度上建基於剝削黑人。類似的情況亦見於其他西方國家,議會民主成立初期,女性並沒有投票權,工人階級也鮮能享受福利。待西方國家好歹在國內發展出相對平等的公民權,它們又得靠剝削甚麼人來維繫繁榮?矛頭於焉指向海外。換言之,局部的平等與解放,需要另一方承受剝削和壓逼,觀乎歷史,這是資本主義的運作邏輯,帝國擴張只是它到達某階段時的表徵。

如是者,要達致全球的平等與解放,可能必須找出一套取代資本主義的制度,不得拘泥於國族疆界。問題是,倘若揚棄了國族的想像,柏金斯的良知會否那麼容易被喚醒?國族、宗教、家庭等等場域代表社群的規範,失去這類圖騰之後,只剩個人私益計算的傢伙是否更難反抗資本主義?

當資本主義之惡猶在眼前,柏金斯卻未曾嘗試解開以上糾結,他的贖罪並不徹底。反過來說,犯過幫兇之罪的豈獨柏金斯一人,要贖罪的又豈獨他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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