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文:追月

踏入反修例一週年,荒謬每天絡繹不絕地上演著,受傷、被捕、犧牲的不計其數。在大時代裡往往沒有空間回歸自我,靜觀內心。儘管夜裡輾轉難眠,似乎仍有責任埋藏自身的需要,翌日繼續上路,直面極權。日積月累下,依舊不能忘記試圖掩蓋的,更無法繼續抑壓更多,連最基本的日常也被徹底侵蝕,方發現泥足深陷。

如若崩潰,肆然崩潰[1]

看著屏幕上血流成河的畫面,聽著現場震耳欲聾的炮火聲,嗅著在空中瀰漫而嗆鼻非常的氣味,你心如刀割但束手無策,深知在這殘酷的政權以及暴虐的武力下,雞蛋還未能擊倒高牆。他們在外面不要命地衝,你會感到慚愧,大家同樣有包袱,自己卻未能犧牲些甚麼;他們被按在地上,亂棍毆打,你會感到內疚,怪責自己是個倖存者,拖累了其他手足。這些思想纏繞著你,把你壓得透不過氣來,想要以此鞭策自己付出更多,卻吃力不討好。懷著雄心壯志而來,卻只能棄甲曳兵而走——你並沒有錯,你也只是個孩子。

暴政無底線地欺壓港人,把我們玩弄一遍後仍然安枕無憂;我們卻不能無底線地承受痛苦,作為有情感的動物,面對慘絕人寰的悲劇會徹夜難眠。這就是我們的限制;而這限制並不是源於你沒有努力,只是我們面對乃非一般的對手[2]。政府倒行逆施,法治病入膏肓,從而衍生種種不公。雖則你一直擔當著無人可取代的位置,運動的成敗非只取決於你一人。正如你去吃頓自助餐,看著滿桌佳餚,你撐破肚子都無法把所有通通吃下;運動中,你亦無需把別人能做到的全試一遍。現實裡沒有那麼一把尺來量度大家的包袱,我們各有珍重的人和事,無需拿旁人作比較。

且世上沒有那麼一本章則道明笑便是優勝的一方,哭便是劣敗的另一方。你不必隨時扮演著強者的角色,把無力、崩潰、失控哭出來,你值得被緊緊擁抱著。無法放下、未能抽離,只是你不願忘記,害怕傷口一旦癒合,一切便失去意義[3]。所謂回歸「正常」生活,不過是在籠裡假裝看不清社會病態,疼愛著這地方的你,深知那日常其實並不正常。就是太愛了,哪怕變得遍體鱗傷,你還要繼續下去。能夠了解到現實的可悲,願意承認自己的懦弱,學會與悲痛共處,才是真正的勇者。

唔係呀,我冇事,慣哂啦

雖說港人普遍處於情緒低潮,也許你感覺那些情緒並沒有鑽進你的五臟六腑,沒有把你掏空得筋疲力盡,甚至你認為你可以習慣這苛政的行為,能夠不再動搖,全力準備反擊。2014 年那 87 顆催淚彈把我們嚇得失魂,同時怒火中燒;走到 2019 年後段,即便是千千萬萬顆襲來,大家已沒了對催淚彈的驚恐,凝視著熒幕的他感嘆又放了,直播裡頭的他熟練地淋水撲滅。我們是麻木了嗎?我們不再害怕和憤怒嗎?前者沒錯,我們的身體產生了自然防衛機制,短期內可以把反應壓抑下去[4]。後者非也,你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人,時刻保持警惕,深怕陷進甚麼陰謀[5]。即使在戰場上你變得堅如磐石、安如泰山,老練地應對各種不對等武力,相信退場後你還是墮入了失落的循環,一幕又一幕如同夢魘般,不論多少天過去,看見那些數字,畫面還是在腦海裡不斷盤旋[6]。即便你面對敵人時把一切情緒藏得很深很深,你還是被一點點吞噬著,深知自己仍會被牽動,在某天某情況下决堤。

你唔係孤身作戰

無力、崩潰、失控之時,你要謹記你並不是一個人在走這段路。環視四方,你會發現你的朋友一直或明或暗地撐著你。我們與你結伴,攜手並肩同行,從不拋下你獨自一人;與此同時,因你深愛這城市而綻放的光芒,照亮了我們的前路。漫漫長路上,與你同患難共生死的好友們擔當著不可或缺的角色,這群樂意守望相助的同行者是你傷痕累累的歸宿。我們要把聆聽者的身份扮演好,亦不用試圖安慰朋友一切會變好,或叫他期待美好的將來[7]。很多事情本來就沒有解決辦法,不必強行為每朵翳著摯友蒼穹的烏雲鑲上一抹銀邊,為崩壞的世界披上一層糖衣,掩蓋內裡的毒藥。此刻我們選擇了站在同一邊,有著同樣的命運,在這艱苦旅途中,讓朋友知道,總有人願意接住對方的每一次墜落,不必瞞著眾人偷偷難過。

悲痛或使我們沉溺,然而請謹記「似無還有」(absent but implicit[8])的原則。面對與理想南轅北轍的荒謬現實,我們必然會萬念俱灰、意志消沉,但別讓哀傷攫走你緊握的每一絲希望。正義也許會姍姍來遲,請留下來一起見證,別讓希望的曙光泯滅於緘默的黑暗裡。相信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不繪畫精準的圖則,便勾勒溫柔的靈魂

現在明白到自身的限制,並不代表你從此撒手不幹,不再奮力前進,你還是要在能力範圍內盡力,亦可試著換個方式付出血汗,繼續邁向你憧憬的未來。記得在 612 後因著一套能慰藉手足心靈的畫作而一炮而紅的含蓄嗎? 2014 傘運初始,他在考建築師的牌照。囿於資本主義、地產霸權,建築師於他只是份助紂為虐的工作。對這城市的絕望讓他更想做好當下的責任,而非一直賺錢為未來鋪路。因此他開始畫畫,再變成創作,最後成為藝術工作者。當然,習慣了以往主流的生活模式,要重新適應並非一件易事;加上旁人的反對,以及藝術創作圈排外,含蓄更感孤軍作戰。縱使路途佈滿荊棘,這轉變讓他得以好好探討價值觀、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等,慢慢與香港人連結起來。來到 2019 反送中,含蓄坦言自以為準備好迎接和處理問題,卻發現自身不論知識學問或是情緒處理方面有很多不足,且難以想像事情發展。再度被洶湧而來的社會怪態壓倒的他,這次選擇了暫且離開這地,抱著在衣食住行上轉換的心態,以旅行的方式,邊做情緒支援,邊排解苦惱與沮喪。能夠接納能力所限,更能助你自省從而深入認識自己,在運動中把自己所長發揮得淋漓盡致。

我哋陪你一齊面對

港大醫學院院長梁卓偉的團隊發表研究,指出香港 2019 年懷疑創傷後遺症及抑鬱症個案的合計比率達 21.8%,情況接近經歷武裝衝突(22.1%)及大型災難或恐怖 襲擊(10%)的地區。2019 年懷疑創傷後遺症個案的比率為 12.8%,較傘運後的 4.9% 大增[9]。 研究只涵蓋成年人士,倘若將 18 歲以下人士計算在內,數據定必飆升。數字背後,是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香港人,也許是出生入死的摯友,也許是素未謀面的手足,也許是夜闌人靜時痛哭的自己。運動內外的一切,我們似乎再也無力招架。既然習慣不會使你安然無恙,承認創傷並非軟弱無能,身邊還有手足同行,心中仍有憧憬引路,我們還是要認識它、面對它。

當下因為反修例運動而有社會創傷的人大概可分成五類:一,有得到協助且情況好轉;二,有得到協助但情況沒好轉;三,想得到協助但礙於各種因素如財政、安全問題未能如願;四,選擇逃避或認為所謂協助對自己沒幫助;五,不知道自己有社會創傷。以上每一類人都有著獨特的性格與經歷,不論你屬於哪一範疇,都值得大家的扶持以及社會的關注。

風雨飄搖的日子未見終點,即便未有患上創傷後遺症或病情好轉,崩壞的現實還是會令人沮喪忿怒、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的確,近年港人對各種精神疾病的認知有所增加,但往往流於表面,對症狀認識不深,亦無法理解身邊患者的經歷。武漢肺炎來襲,全城皆是辨識病徵、戴口罩、洗手等教學。然而因反送中導致的情緒問題,主流傳媒和社交媒體均並未有多涉獵,要改善情況,治療之餘更要防患於未然,提高公眾意識。

中共不擇手段加緊威逼港人,迫使我們無時無刻思考如何反擊,即便驚恐來襲,也未必察覺到自己已難以招架。由港大精神醫學系青年精神健康小組研發的「 心之流」HK Flow Tool 正能助你了解內心世界,提升大眾對精神健康問題的認知與洞察力。在網站上匿名填妥簡單的問卷,工具便會分析你抑鬱症狀與創傷後遺症的嚴重程度,並提供簡單建議。

除了運用網上的分析工具,不少精神科醫生指出我們可自行衡量的幾條簡單界線[10]。在以下兩種情況下,我們應考慮尋求專業人士協助。一,生活功能下降,不能集中精神工作,學業成績倒退,起居飲食出現問題,未能如常照顧自己;二,人際關係變差,不願見人,甚至情緒失控,生出暴力傾向。當然,出現以上狀況並非必然等同創傷後遺症,也可能是壓力過多引致,但大家還是注意一下身體,再斟酌要否求助吧。

當下令不少人想要求助但又卻步的無疑是秋後算賬的風險,擔心說出去的事,某天成為呈堂證供,被以言入罪。這確實取決於服務提供者能否保持良好職業操守,確保過程保密,並專業地判斷哪些內容不需留下記錄。面對如此不穩定的信任關係,選擇匿名服務或許是另一條出路。

港人自救的時代裡,不少民間組織自發提供情緒支援,讓大眾可在傳統公私立醫院的服務以外有另一選擇。Be Water 這概念不僅在街頭抗爭中家喻戶曉,亦有於組織社區裡呈現出來。大家靈活運用所長,走出既定崗位,以回應時代的變幻莫測。知名的 T2T From Trauma to Transformation 計劃透過提供線上課程,以敘事治療為藍本[11],協助市民將悲憤轉化為力量。亦有由一群臨床、教育及工業與組織的心理學家組成的「良心理政」主力幫助礙於信任問題、金錢負擔未能得到協助的市民,他們為同路人提供情緒支援熱線,亦會按需要安排面談,提供免費服務。

要治好社會創傷,或許需要花很多時間、心思與精力;前面漫長的旅程,或許使你黯然無神。然而不管往日多麼難熬,你還是一一走過了。接下來的一切,我們會繼續伴你完成。在黎明前至撚黑暗的黑暗中,你永不獨行。

後記

文章中(Issuu 網站和 PDF 版本)的插畫由藝術工作者含蓄創作,盼能透過簡單的線條呈現故事,以帶著面具的角色間接敘述經歷,給予大家空間想像,望各位讀者看得舒服,得以慰藉心靈。

含蓄
「心之流」HK Flow Tool
良心理政
T2T From Trauma to Transformation

註:
[1]「如若崩潰 肆然崩潰」出自香港女歌手鄧小巧的 《強弱》,由王菀之作曲,藍奕邦填詞 。
[2] 敘事治療強調人與問題是分開的,問題不是源於個人,而是社會建構的 (socially constructed)。
[3] 敘事治療(narrative therapy)強調人的強項與價值(strength and value),肯定不同情緒裡的意義。在此,不願放下、抽離背後是因為不願忘記,並非毫無價值。
[4] 創傷後遺症其中一個症狀爲逃避及情感麻木(avoidance and emotional numbing)。患者爲避免記起造成創傷的事件刻意避開相關的人或地點、其他事情分散注意或抑壓情感等。
[5] 創傷後遺症患者的杏仁核(amygdala),處理恐懼等原始情緒的腦部結構通常長期處於過度活躍的狀態,因此長期緊張、保持警惕。
[6] 創傷後遺症其中一個症狀是閃回(flashback)和惡夢,期間身體重新經歷創傷的場景,包括當時的景象、聲音、氣味,以及當時感受到的恐懼、痛楚。
[7] 參考主力研究人們的脆弱、勇氣及自卑感等的休士頓大學社會工作研究院的研究教授——Brené Brown 有關同理心(empathy)的影片。
[8] 臨床心理學家葉劍青在訪問中提醒我們要謹記在現實中看似不存在卻隱藏心中的、「 似無還有」(absent but implicit)的渴望、憧憬、理念、使命感。即使民主公義的社會在現實中未必存在,但只要我們未忘記對理想的希冀,所憧憬的還有成真的機會。
[9] Ni, M. Y., Yao, X. I., Leung, K. S. M., Yau, C., Leung, C. M. C., Lun, P., … Leung, G. M. (2020). Depression and post-traumatic stress during major social unrest in Hong Kong: a 10-year prospective cohort study. The Lancet, 395(10220), 273–284.
[10] 受訪精神科醫生選擇以匿名方式提供意見 。
[11] 敘事治療把人視爲由多個故事組成(multistoried)。透過解構當事人的不同故事,協助當事人對自己及所面對的現實有更豐富的理解,避免只單一狹窄地專注於眼前的困境。這治療同時強調把人與問題分開看待,問題不在人而是源自於社會。敘事治療盼透過發掘人內在被忽略的能力、價值觀(values)、渴望(hopes)和希冀(dreams),增加人們面對困境的能力。

分享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