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城

試想像若干年後的通識課上(如果未摺),一名學生舉手發問:「老師,反修例運動係一場社會運動、民主運動,定係革命嚟㗎?」老師遲疑了,並聯想到那些年間,遠在法國的黃背心運動也曾鬧得沸沸揚揚。課後,他嘗試對照兩者,有趣地發現,在同樣的怒火街頭背後,法國人眼中的民主,和香港人眼中的民主竟是迥然不同。

誠然,黃背心運動由燃油稅所引爆,反修例運動則由逃犯條例所掀起,再加上法港兩地的政局差異(如:法國已經係民主國家),可比性相當有限。微妙的是,雖然黃背心並非爭取民主選舉,但其運動的過程卻迸發出法式民主的火花,或能照亮一下我們若隱若現的林中路。

投定唔投?信得過先好投

說起民主,我們可能第一時間想起投票、選舉,但最關鍵的一環其實正是我們:人民。黃背心當中有過一句耐人尋味的口號:「我們要環保,但不要環保黨」,意味著人民拒絕賦權政黨,而決定自我充權。

近年來,經濟至上的新自由主義協助精英階層收編了公共政治的話語權,歐美民主國家被推入後民主(post-democarcy)時代。人民對政客(棍)大失所望,並竭力加重「直接民主」的份量,以把嚴重傾側於「間接民主」的社會板回來,達成體制內外力量之間的均勢。

面對著離地的總統、政府與政黨,數以十萬的法國人自發上街,大聲疾呼「還政於民啊 dllm」。弔詭的是,法國人視黃背心為非政治(apolitical)的運動,皆因他們認為這場運動屬於人民,且不囿於政治。

那到底,和香港有什麼關係?簡略來說,法國作為百年民主大國,已用血的教訓警誡我們——切勿過份依賴政黨。若我們把民眾自身的自主權,毫無保留地拱手予政客,恰恰是覆水難收。再貼地一些說,立法會選舉將近,不少人視議會抗爭為潛在出路。

但在盲撐非建制派以谷爆 35 席之前,我們不妨深思一下,眼前一切是否值得自己交托信任。與其純粹根據非建制背景就武斷投下一票,倒不如善用手上的選票作更多的抗衡,譬如「三不投」、「攬炒」等。

後者說法紛呈,略析有二:「攬炒選舉」及「攬炒議會」。前者認為,立法會選舉有著本質上的不公(a.k.a 功能界別),遂拒絕認受,並以白票反抗;後者認為,投票的前提是,非建制派必須一致承諾,進入議會後將共同否決財政預算案(或更多),以向政府施壓。「攬炒選舉」的人認為民主是神聖的,故若投了本質迂腐的選舉,便是褻瀆靈魂;「攬炒議會」的人認為民主是大眾的,故若投了不作承諾的政客,便是出賣人民。

我們都有自由決定投/不投/如何投票,而法國人民忠告我們,懇請不要無條件地支持任何政黨,並再三思索選票的談判力量。固然,法國政體與香港不同,但當歐美大陸都相繼捲起一股代議民主的退潮時,或多或少是一項訊號,勸勉我們拓闊對直接行動的想像,體現人民的獨立意志,而非全心全意拋個波給政客。

人一藍 就冇得做香港人?

全球正義運動不勝枚舉,但卻不得不提黃背心的一大特質——跨越政治光譜。 黃背心始於政府有欲調高燃油稅,卻同時招致左右翼的夾擊,左翼反對稅項加重基層負擔,右翼反對稅項削弱個人自由。左右逢源之下,運動迅速發酵,更膨脹成一場廣納不同陣營的去中心化抗爭。黃背心擁抱異質,育有百花齊放的顏色派系,涵蓋社會主義(紅)、環保主義(綠)、女性主義(紫)、種族平權(深色)、LGBTQ 平權(彩色)等,既有和平主義,也有極左的無政府主義、極右的反全球化主義。

法國人普遍認為黃背心是非左非右非中間的後意識形態(post-ideological)運動。脫下萬人一色的黃背心,便發覺每名示威者都帶著不同且多於一種的政治色彩。

另一邊廂,在香港,龐雜的政治光譜被約化成黃(非建制)、藍(建制)兩邊。粗略籠統的黃藍二分法,模塑出單一的刻板印象。畢竟,黃藍的定義過度空泛、扁平,扼殺了一個人的獨特和立體之處。在黃絲眼中,藍絲冚家都是「反民主、廢老、大陸喱」,倒過來在藍絲眼中,黃絲全是「暴力、廢青、外國勢力」的代名詞。這些成見均十分粗疏,藍絲不一定親政府,也不一定親共。一句「人一藍,腦便殘」轟向全地球的藍絲,恐怕進一步窄化自身對於藍絲的觀察,並扼殺了溝通的意欲。

不少人會把藍色分出深淺度,可是,這並不足以掙脫表層的定型,亦無助摸索一個人之所以為「藍」的深層動機。其實我們知道,黃藍之別無關IQ高低,而屬意識形態s(plural form)之間的差異,故可予以更精細深入的劃分。走筆至此,並不妄求重設黃藍的命名系統,卻想點出,法國示威者從不隸屬於單一顏色,同理,香港人也不是非黃即藍的。黃絲可以很獨裁,藍絲可以很民主。只有不被片面的黃藍符號所蔽,我們才能保持縝密的思辨與開放的討論。

當我們在街上喊著「香港人XX」的時候,彷彿暗指「只有黃絲,才是真正的香港人」,藍絲皆為外物,可見爭取民主的運動,已延伸至爭奪「香港人」身份的詮釋權。

紛繁的意識形態s(plural form)不是鐵板一塊,那麼,單靠簡化的黃藍去區隔誰是/不是香港人,難免有失準確,更忤逆了民主的内在價值(intrinsic value),包括捍衛思想上的差異自由。

在黃背心發生之前,法國的左翼與右翼絕對難以相信,竟有一天,雙方會在同一時空共同抗爭。同樣地,今天的我們,無法想像和藍絲兼容的日子,但任何僵化的仇恨都會成為未來路上的絆腳石。仇恨是人之常情,但駕馭仇恨亦是人之常理。說到底,最需要死全家的是政權,反修例可以是一場「人民 vs 政府」的運動,而非「人民 vs 人民」。

五大訴求以外 我地有咩想愛?

「我們反對一切。」一名法國示威者如是說,黃背心運動的訴求之廣可見一班。由燃油稅這項單一議題,蔓延至對政府的全面不信任,當中的聲音可謂五花八門,政治方面包括:馬克龍下台、解散國會,設立RIC(Référendum d’initiative Citoyenne 公民啟動公投)、法國脫歐等;經濟方面包括:調高最低工資及退休金、重新徵收富人稅等;社會方面包括:改善公共運輸系統、遣返非法移民、中小學小班教學、解放女性等。每人的不同訴求都由「不滿政府」這一條等價鏈串起,接合成一套集體的共識,而不斷增加的訴求猶如一場疲勞轟炸。

黃背心慣於週六集結,而反修例的遊行亦多數於週末舉辦,這一點多少說明了群眾未有押上一切的身心準備。換言之,當刻的香港並非「革命狀態」。因此,我們唯有坦承,香港人正是在日常之中抗爭,故亦不應閹割日常議題,包括對勞工福利的爭取、對性別平權的倡議等。何況,就算林鄭這一秒落實五大訴求,香港依然有大量經濟、社會沉痾亟待處理。

五大訴求固然重要,但若因此無限期延後其他維度的進程,便無意中構成了一種壓抑。目的正確不必然等於手段正確,目的乃民主,其手段本身也需盡可能貫徹民主的精神,包括政治與社經訴求共存共榮,以體現運動的預兆性(prefigurative)内涵。

在奮力清拆舊屋的同時,我們必先有新屋的藍圖了然在胸,而興建新屋途中,更要互勉所使用的手段,沒有跟目的背道而馳。

或有朋友擔心,添加額外訴求會有模糊焦點之嫌。事實上,五大訴求大可坐穩主軸,並同時與其他領域的訴求互為表裡。舉個小例,過往不少示威均由特定界別發起,如「社福界遊行」、「文化界集會」等,內容卻常有復沓。反之,如果社工能在爭取五大訴求以外,注入自身行業在亂世中的個別關懷,如向社署請願「關注學生情緒 ・ 增派駐校社工」之類,既令示威更為厚實,亦能喚起大眾對學生精神健康的關注,五大訴求與個別訴求之間有望相輔相成。

結語

這是民主疲憊的時代,也是運動開花的時代,各國人民都在抗爭路上匍匐而行。雖然黃背心的操作無法直接套用於香港,且其內部亦有眾多隱憂,例如反猶狂熱份子的滲入、缺乏領袖的談判僵局等,但法國人仍為我們補足了「民主 2.0」的想像——直接、異質、跨領域的民主。在黃背心運動浮沉一年半之載,反修例運動亦將踏入一週年,兩場運動皆方興未艾,前路漫漫。未來,通識老師將如何回答反修例一事,還看今朝。

所以問題就在眼前——我們要爭取的是,以政黨為本、排拒異質、限於政治的民主,抑或以人民為本、容納異質、跨越政治的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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