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郭益耀 : 憶中大,念恩師 [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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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1日星期五上午
錄影訪問於香港島寓所
郭益耀教授在其自傳的序言中,以「一個沒有中國國籍的中國人」自況,身於馬來西亞的華僑,從出生時已自動成為英屬子民,然而他從小隨父母說潮州話,唸中文,中華情結可算是與生俱來,這驅使他在成長路上追逐著這份不解的緣份,中學畢業後決定留學香港,來到了離家鄉千里之外的新亞書院。
郭益耀教授是馬來西亞砂拉越州土生土長的華僑,自小出類拔萃,學業成績名列前茅。當年全砂拉越州只有十八間由華僑社團主辦的中文中學,而郭所讀的古晉中華中學便是其中一間,國際青年商會砂拉越分會其時為華校畢業生提供獎學金,資助雀屏中選者赴香港升學。郭憶說,中學畢業那年在中文中學聯合舉辦的會考中取得第一名,成功捧走了青商會的獎學金,規定到香港入讀新亞書院或崇基學院,最終選定前者,是因為知悉新亞書院用國語授課。他補充:「至於選經濟系,這樣說吧,年少時多多少少有經世濟民的抱負,所以就選讀經濟。」
一九五八年一月三十日飛抵香港,郭最先獲安排入住位於界限街的孟氏圖書館,該處附設宿舍,為就讀專上學院的學生寄宿。「剛到香港時最深的印象,那時是冬天,很冷,在孟氏圖書館的露台講話的時候,都是吞雲吐霧。」郭很快就搬離「孟氏宿舍」,正式遷入新亞書院位於農圃道校園的學生宿舍了,他說:「當時的情況,五樓(男生宿舍)是兩張碌架床,一間房四個人。」同房的有中文系的張漢澤與經濟系師兄李紹聖,還有一位從日本來的交換生,郭提及此人即惱怒地說:「這個人怎麼討厭法﹖每天晚上都很晚才回來,而且一回來走進五樓走廊的時候,皮鞋聲『啪嗒啪嗒』很大聲,遠遠都聽到。人家睡覺了,他開燈,我跟舍監投訴也沒有什麼用。」如是者日復一日,不論如何向對方明示暗示,這位日本交流生依然故我,郭最終沉不住氣,約對方到天台比武對打,一決勝負,他苦笑道:「也沒有真的打起來,就是教訓一頓,之後收斂點。」
郭教授求學時期的新亞書院可謂「南腔北調,百味雜陳」,除了黃華表先生與莫可非先生是用粵語講課外,其他先生多用國語授課,而且夾雜方言口音,當中錢穆、唐君毅與張丕介三位創校元老的國語就各具特色。錢穆校長說的無錫話「人」與「神」沒人分得清,唐君毅教授的四川話就比較順耳,而張丕介教授的山東腔則最令他懷緬不已。郭形容張教授是「千古恩師」,在學時悉心教導,助他到德國留學,更預留講師職位,等他學成歸來傳承衣缽。
張丕介教授特別欣賞德國十九世紀著名經濟學家李斯特(Friedrich List),郭還記得二年級時上張老師《經濟思想史》一課時,第一份提交的讀書報告便是分析李斯特的著作,他記得當年撰寫報告時間分配不當,匆匆忙忙,最終只好趕在「死線」前草草收筆,只寫了四十八頁,當時有位來自新加坡的同學洋洋灑灑寫了一份二百八十多頁有關馬克思的讀書報告,他擔心相形見絀,提交功課後一直心中忐忑。結果成績派下來時,他的分數足足比那位新加坡同學高了兩級,張教授更在班上公開說,讀書報告內容貴精不貴多。此後不久,張教授知道宿舍環境嘈雜,擔心他難以專心唸書,便特意在自己的辦公室內安置了一張小桌子,允許隨時使用。
新亞書院採用四年學制,郭自五八年春天入學,到六一年夏天就離開了新亞,遠赴德國展開長達六年的求學之旅。他說:「我是唸了三年半就走了,拿到德國獎學金,所以新亞特別准許我,用德國一個學期來補足新亞八個學期的要求,所以我在新亞的記錄是一九六二年畢業的。」當年新亞畢業生不少選擇到美國留學,但郭偏偏對美國無甚好感。至於選擇德國的主要原因,一則因為張丕介老師也是留學德國回來的,二則是年輕時對德國的科學、哲學及音樂三合一浪漫主義情有獨鍾。郭在張丕介老師推薦下,成功入讀德國著名學府弗萊堡大學,張教授亦是從這所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的。然而,為了追隨張老師在德國求學時的同學亨思爾(Karl Paul Hensel)教授,他在弗萊堡待了一個學期後,便轉到馬爾堡大學去了。
一九六六年底,郭快將完成博士學位課程時,與當地相熟的餐館老闆洽談入股事宜,打算畢業後留在德國經營餐館,「張老師一心要我入新亞,他聽說有這麼一回事,很不開心,說新亞的位置已經為我留下來,我還留在德國開餐館﹖」郭坦言當時感到很不好意思,於是決定取得博士證書後,便馬上兼程回港,「我一九六六年底拿到博士學位,十二月二十九日坐飛機回來,回到香港是除夕的晚上。」自此展開四十餘年的「粉筆生涯」。
一九六七年一月,郭正式到新亞書院上任,直至一九九〇年底辭任,總共在新亞書院服務超過二十四載,先後歷任經濟系講師和高級講師(職稱後期改名為副教授)。郭指出,初到新亞任教時,書院在用人方面擁有較大的自主權,直至首任中大校長李卓敏改組校政為止,「我在中文大學的時候,印象最深是後來中大第一個校長李卓敏對中大進行行政改組,威脅到新亞的獨立性。那個時候,新亞的校董會主席,包括吳俊升,以前新亞的校長,他們都很不開心。」
馬料水校園在七十年代初落成,大學本部、聯合書院和新亞書院相繼遷入,連同原本坐落於此的崇基學院,三所成員書院不再天南地北,暌違阻隔。時任校長李卓敏隨即著手推動大學體制改制,於一九七四年委任教師和學生組成「教育方針與大學組織工作小組」,全面檢討大學體制,「工作小組」主席是當時剛從哈佛大學告假,回到新亞書院出任院長的余英時教授,余本身是新亞書院首屆畢業生。郭續說:「余英時當院長的時候是贊成李卓敏校長的改組方式,結果那些老先生、老校董、吳俊升校長,他們就很不開心,說余英時出賣新亞。」他聽說余當年深感冤枉,有一次在九龍彌敦道與友人一道前往某餐廳時﹐申冤不已,抱頭痛哭,說自己並沒有出賣新亞。港府最終於一九七六年製訂中大法案,大學遂改為中央集權的單一體制,為了這個變革,余英時教授承受了具大的壓力,他在一九七六年學期完結後,便銷假返回哈佛大學。
治校理念各持己見外,還有意識形態之爭,郭亦曾身歷其中。他記得有次參加《大公報》的報慶酒會後,有同事表示「關注」,郭自問光明正大,只感道不同不相為謀。其時,中大研究院院長胡昌度教授向李卓敏校長推薦他出任中大研究院副院長一職,但等了良久仍不見下聞,郭事後猜測或與該位「不相為謀」的同事有關。
春風化雨四十載,郭教授自言教學生涯中,最得意的是七十年代初的「火紅年代」,適逢抗日的釣魚台運動高潮,見證了學生如何關心祖國與社會,全程投入,有使命、有抱負,那時的學生多是純樸真誠,沒有市儈惡習。其間畢業的同學,印象最深刻的除了香樹輝外,還有鄭海泉、彭玉榮與劉佩瓊等,這些學生投身社會後,在各行各業獨當一面,表現出眾,在他看來已是青出於藍了。
郭教授與恩師張丕介感情深厚,亦師亦友。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當年得到張先生的悉心栽培,今天他亦桃李滿門,訪問期間郭多次提到恩師的知遇之恩,不住說道:「我很感激張老師。」張丕介先生曾翻譯德國著名思想家莫洛寫的傳記文學《故國怨》一書,當時出版社的清樣到手後,張找他幫忙校對,出版後更親自簽送這本書給他,「這七十年來我將這本書視若珍寶,不敢須臾離開身邊。」
人物簡介:郭益耀教授祖籍廣東揭陽市榕城,馬來西亞出生,一九五八年取得獎學金入讀新亞書院經濟系,隨後到德國留學,並於德國馬爾堡大學取得經濟學博士學位。郭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近二十五年,先後歷任經濟系講師和副教授,至一九九〇年辭任。另外,曾在哈佛大學與倫敦大學從事研究講學,後應聘為澳洲外交部全資贊助設於馬夸理大學的中國政治經濟研究所創辦所長暨講座教授,其後轉任香港嶺南大學社會科學院院長,退休後曾任香港珠海學院商學院院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