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塑膠
人類世下的「超級物體」
15th NOV, 2023
Published on 明報 世紀
文.胡嘉明、朱珂、何宇霆
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社會創新研究中心
如果要回溯地球生態走向失控的那一年,你會選擇什麼時間?是1945年,奧本海默參與的世界上第一顆原子彈的爆炸試驗成功,科學家繼而在土壤內監測到核元素;還是1959年,瑞典工程師Sten Gustaf Thulin製造出第一個膠袋,塑膠材料廣泛取代紙袋?
從歷史走到當下,全球氣候變暖,極端天氣的打風下雨每日傷亡無數,我們看慣了災難新聞、有時候反而對世界末日的到來無力又無感。對此,哲學家添姆菲.摩頓(Timothy Morton)用Hyperobjects: Philosophy and Ecology after the End of the World一書提醒我們,失常的生態系統就在我們日常生活和政治裏,而並不是像災難電影中的「世界末日將會到來」,一句遙遙無期的答案。
摩頓是美國萊斯大學(Rice University)英文系教授,從2010年代起,他尤以「物導向存有論」(Object-Oriented Ontology,或稱OOO理論)知名。他認為真正的「末日」早在1784年、1945年等時刻降臨,我們人類早就被捲入一個生態災難的年代。走出末日陰霾,我們的任務是要盡快辨認我們周圍的「超級物體」,因為它們不但使人類泥足深陷於生態災害裏,同時把不同生態鏈拉到「人類世」的坐標上,啟發了另一種思考策略。
全球暖化本身就是摩頓論述的Hyperobject之一。Hyperobject,中文譯作「超級物體」、「超物」或「超客體」,最早在他的Ecological Thought一書中提及。與傳統的事物不同,超級物體具有超越時空的特徵,無法在時間和空間中定位。最厲害是,超級物體具有極強的黏附性(viscous)、非局部性(nonlocal),其黏附於人與非人的對象上,超越時空的固定、具體和統一。
摩頓說全球暖化是一種「超級物體」,因為它不是我們可以直接感知的傳統物體,而必須經由一系列相互作用(interobjective process)才來到我們面前:碳排放、溫度變化和海平面上升,隨之而來的北極熊瀕危、印尼島嶼沉沒、極端暑熱,到近來香港的超級颱風,紅山半島前的斜坡下陷,這些都是全球暖化作為一個「超級物體」,在不同的時空造成的大範圍影響。
塑膠無處不在
超級物體是摩頓物導向存有論的一個分支,繼承葛拉漢.哈曼(Graham Harman)的哲學思想,受到海德格爾現象學派影響。其中心觀點是反對人的存在高於非人之物(Non-human Objects)的存在,批判康德以來的哲學的物/人二分及西方傳統哲學的「人類中心主義」(Anthropocentrism),認為人和物一樣,借一定的方式與周遭事物共生共存。
雖然摩頓的寫作有時晦澀難懂,但「超級物體」概念近年已經撼動傳統的人文歷史哲學研究。翻閱類似學術著作,如馬克思.萊柏隆(Max Liboiron)的Pollution Is Colonialism,就以塑膠污染為切入點,透過作者在加拿大紐芬蘭的反殖民科學實驗室(Civic Environmental Action Research Laboratory,CLEAR)的工作,闡明污染是一種暴力佔用原住民土地的殖民關係。這類作品提出,哲學除了關注人類的理性思考和自由意志之外,應該進一步探討歷史、殖民、人類與非人類等事物共生的關係,為我們理解今天的環境政治帶來嶄新視角。
塑膠,就是另外一個至關重要的Hyperobject的例子。塑膠已經完全改變工業生產、日常生活習慣,甚至是人類生存條件。我們的空氣、土壤、雨水,南極的冰川,魚鳥的胃裏都能找到不可降解的微塑膠。我們的排泄物與荷爾蒙都有微塑膠的成分。塑膠作為一種超級物體超越了時空限制,與我們息息相關。
再舉例來說,我們在西貢海灘撿起的可口可樂膠樽,可能是30年前從外地漂移過來的,如今可能成為寄居蟹的一個住所。塑膠作為一個超級物體的化工產品,既變成自然生態的一部分,也是現代文明資本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塑膠也是我們電話電腦的材料,所以也是數字虛擬世界的基礎。最弔詭的是,雖然我們提出要減少一次性塑膠,但醫學用的一次性塑膠(包括針筒、手套、血袋),卻是全球老齡化社會不可避免的一部分。
如何對付塑膠這個Hyperobject?前幾十年,科學家發明「可生物降解」膠袋,當中有兩大分類:光可降解塑膠以及生物可降解塑膠。誰知道前者造成更多為微塑膠,後者雖然由粟米、甘蔗等澱粉所製成,卻要配合複雜的回收及廚餘處理系統,否則降解過程難以發生。很多時候,科學界都雄心勃勃要提供解決方案,卻未必能真正解決石油企業主導政策的結構性問題。
藝術構成生態意識
面對科學界的棘手問題,人文藝術同樣在做出回應。藝術史學者阿曼達·勃茨克(Amanda Boetzkes)所著Plastic Capitalism,通過分析當代藝術作品對廢棄物的視覺呈現,揭示塑膠與全球石油經濟及生態浪潮之間的關係。作者也指出,藝術應該要成為生態意識的構成部分,而不僅僅是生態意識的延伸。同樣,在Being Ecological一書中,摩頓認為藝術能幫助人們連接生態與創造,實現自我與環境的美學對話:「You don’t have to be ecological. Because you are ecological.」(你不需要變得生態的,你自己就是生態的)。
生態與藝術的共生關係,在生態藝術這一領域尤為突出。生態藝術呈現了自環境危機開始的藝術活動,不少當代生態藝術家利用藝術作為媒介,呼籲大眾對塑膠這一超級物體的理解和思考改變:有藝術家利用上萬根廢棄塑膠吸管製作社會雕塑,收集海灘塑膠創作裝置,或是走進森林表演沉浸式藝術。此外,生態藝術也可以觸及教育界,通過邀請公眾參與藝術創作介入社會議題。
正在中大舉行的「減塑學堂:『唔使膠袋,唔該!』」展覽,展出中學生用膠袋、膠樽、生果網袋等廢棄材料製作的藝術品。展覽嘗試以塑膠為媒介,環境教育、社區文化為載體,引起公眾對生態、生活習慣,以及未來城市的再思考。
藝術與生態的交叉視野,響應摩頓所言,「所有的藝術都是生態的」(All art is ecological)。生活在「不對稱年代」(Age of Asymmetry),藝術帶來的情感和經驗超越了時間與空間,是我們對人類世下的「超級物體」的具體反思。就像今天坐在戲院裏回顧奧本海默的一生,歷史浮現在當下,我們的當下同時也標註未來。「超級物體」打破了我們對歷史的線性思考,喚起了末日警示之外,另一種我們可以努力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