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期專題文章—2018年11月號
王珏博士
本院講師
引言
第一塊的但丘石碑(片段A)於1993年在以色列北部的但丘(Tel Dan)被發掘出來。[1]一年之後,考古學家再在片段A的發現地附近發現兩塊較小的碎片(片段B1和B2)。[2]三塊碎片都是玄武岩,上面鑿了古亞蘭文。根據發現地點的考古環境(特別是從遺址所收集到的陶器)及將片段與其他亞蘭文和腓尼基的銘文作古文字比較,發掘者A. Biran和J. Naveh將碎片的產生時期定於約公元前九世紀中葉,此日期普遍被學者接納。[3]但丘碑文屬於王室「紀念」銘文,在亞述銘文中是一種常見的體裁。國王以第一身回顧他的軍事壯舉。
由於但丘碑文上其中一個詞元(lexeme)bytdwd(第九行)可被翻譯成「大衛王朝」,碑文被廣泛地引用,以支持大衛王的史實性(historicity),成為此議題上唯一的經外文獻「證據」。根據希伯來聖經時序推算,大衛於公元前十一世紀後期至十世紀初期作聯合以色列國之王,比但丘石碑被立的時期早約一個半世紀。到底但丘碑文上的bytdwd能否用以支持大衛王的史實性呢?本文將整理對bytdwd這個具有爭議性詞元的學術討論,並指出它對我們了解大衛的史實性和歷史性(historicality)的貢獻。對於「歷史性」的探求,指的是按我們對當代的社會、文化,及歷史的了解和有限的考古和文本證據,探討我們對「大衛」在歷史上的存在能作一個怎樣的合理推測和結論。
但丘碑文在重構上的爭議
自從片段A的考古報告發布後,但丘石碑的真偽、產生時期、可靠性,和內容都備受質疑。[4]雖然所有碎片已被確定為真實和同屬一塊石碑,可是學者對其內容並沒有一致共識。學者們對如何重構文本、如何填補空隙、如何併合碎片,以至解讀它的模糊內容和重構它被建立的歷史背景,都有不同的見解。由於三個碎片未能對齊或連接,並且它們之間存有巨大的間隙和欠缺末端(見圖),令碎片可用幾個不同的方法併合:B在A上方、B在A下方,或B在A的左側。[5]每個選項都需要進一步的假設,每個排列都是可能的,每一個都只是一個實用假設(working hypothesis)。Biran和Naveh將片段B放在片段A的左側,目的為取得最有意義的內容和最佳的連續性。[6]但是,他們進一步假設了,第一,片段B的左端(第三行)與石碑的左邊界只有一個字母的距離。這假設毫無根據,因為碎片沒有提供碑文原來尺寸的任何線索。第二,由於他們將石碑追溯至公元前九世紀中葉,他們按《列王紀下》九章14-26節的敘述填補了片段A和B之間缺失的內容。此舉必須假設《列王紀》敘述的史實性;可是,重構的結果卻與聖經敘述有出入,即重構結果在某程度上否定了《列王紀》史實性的前設,產生重構方法上的矛盾。
以下是Biran和Naveh重構片段的原版(editio princeps),方括號內的內容是他們依據《列王紀》敘述補上的,是石碑原來沒有的內容:[7]
第一行: [⋯ ⋯] 和切 [⋯ ]
第二行: [⋯] 我的父親上去 [抵擋他,當時]他爭戰於 [⋯]
第三行: 及後我的父親躺下了,他歸回到他的 [祖宗] (即病倒及死亡)。及後以[色]
第四行: 列國王進入了早前我父親的地。[及後] 哈達立我為王。
第五行: 及後哈達在我之前上去,[及後] 我離開 [了] 七 [⋯]
第六行: 屬我王國的,及後我擺動了 [七] 十個國 [王],他們能驅馭 [千] 輛馬
第七行: [車] 和千個騎士 (或作馬匹)。[我殺了約] 蘭,[亞哈]之子,
第八行: 以色列國王,及後 [我]殺了[亞哈]謝,[約蘭之] 子,
第九行: 大衛王朝 (bytdwd) [國王]。及後我使 [他們的城鎮成為廢墟,並將]
第十行: 他們的地變成 [荒地⋯ ]
第十一行:其他 [⋯ 和耶戶作]
第十二行:帶領以[色列⋯ 和我使]
第十三行:圍攻 [⋯ ]
依據《列王紀》的內容填補碑文上的空隙,產生了「我殺了約蘭,亞哈之子,以色列國王」和「亞哈謝,約蘭之子,大衛王朝(bytdwd)國王」(第七至九行)的平行句。根據原版,亞蘭王哈薛以第一身敘述了他戰勝和殺死以色列國王約蘭和猶大國王亞哈謝。第九行的「大衛王朝國王」所指的便是猶大國王。哈薛殺死了約蘭和亞哈謝,這明顯地與《列王紀》的記載是耶戶殺的有所出入。一些學者試圖以一個哈薛與耶戶的聯盟來解決兩者的差異,但此構思並沒有證據支持。[8]最核心的問題在於片段上並沒有出現「亞蘭」、「哈薛」、「約蘭」、「亞哈謝」、「耶戶」,或「猶大」等字眼,它們的出現完全建基於原版的重構方法和假設。重構方法和假設不但令重構的結果容易偏向將bytdwd解讀成「大衛王朝」,也反映了這個解讀很可能是原版翻譯上的前設。
解讀bytdwd上的爭議
對於bytdwd是否是最早出現於經外文獻中一個包含「大衛」的詞元,也引起了不少爭議。雖然不少學者同意bytdwd可譯作「大衛王朝」,但是對於詞元能否毫無疑點地支持聖經人物大衛王的史實性,還有商榷餘地。[9]也有一些學者指出bytdwd在翻譯上存在其他的可能性。由於亞蘭文只有子音,令bytdwd在配上母音時產生多個可能性。bytdwd有可能是地方名或神殿名稱。單是dwd也可被理解成神明的名字、(對神明的)暱稱、一個非歷史性的王朝創立者(eponymous founder),或一個歷史人物。因此,在翻譯上沒有將bytdwd視作「大衛王朝」的必然性。
神殿名稱
亞蘭文byt的意思可以是住所、家族、王室、王朝,或神殿。E. A. Knauf、A. de Pury和T. Römer提出將bytdwd解讀為「多德(Dôd)神殿」。他們認為,在聖經文獻和巴勒斯坦、敘利亞銘文中,「某某王朝的國王」這詞句並不存在。此外,「大衛王朝國王」和「以色列國王」(第八、九行)並不是平行詞句,不像「以色列」與「猶大」或「大衛之家」與「暗利之家」等平行詞句。他們建議將bytdwd解讀成「多德(Dôd)神殿」,多德為但的地方神明或聖物。他們以米沙碑文出現的詞元dwdh「他的多德」和《阿摩司書》八14修訂句「別是巴的多德(דוד < דרך )」支持他們的解讀,並將但丘碑文第八、九行的轉接詞重構成[w ’s]k bytdwd,譯作「我向多德神殿獻祭」。[10]
Hans Barstad和Bob Becking批評將dwd解讀為「多德」的理據,認為將dwdh翻成「他的多德」違反了專有名稱不帶代詞的文法原則。他們指出對《阿摩司書》八章14節的修訂也沒有必要。他們認為按字面意思將dwd翻譯為「親愛的」、「愛」,或「叔伯」更為合理,即對耶和華或某一神明的暱稱,而非神明的專有名稱。他們強調沒有任何文本或考古證據支持多德在古代黎凡特(Levant)為神明。[11]可是,根據托馬斯.湯普森(Thomas L. Thompson)和尼爾森彼得.林切(Niels Peter Lemche)的看法,就算dwd被譯作「親愛的」及解作耶和華的暱稱,bytdwd仍然可被視作地方名或「dwd的神殿」,就如「伯特利」(byt–‘l)既是地方名又是建於該地的神殿。[12]
地方名稱
喬治.阿森斯(George Athas)認為bytdwd是一個地名,並且是大衛(dwd)王朝的首都耶路撒冷的別名。[13]阿森斯將bytdwd解作地名主要基於byt和dwd之間沒有分隔符號(等同於希伯來文的空格)。雖然同類地名通常包含分隔符號(例如:byt shmsh、byt lhm和byt ’l),它們偶爾也會以單一詞元表達(例如在公元前八世紀銘文中找到的bythrn和byt‘l)。[14]對阿森斯來說,雖然bytdwd是一個地名,它也證明了大衛王朝的史實性,並且大衛王朝的史實性也指向大衛的史實性。
相反地,湯普森雖將bytdwd解作地名或民族名,也認同bytdwd可能是耶路撒冷的別名,他堅持dwd不是一個歷史人物,因為這一類的地方通常是源於非歷史性的民族或王朝始祖。[15]但是,萊斯特.格拉布(Lester Grabbe)指出在年代相約的亞蘭和亞述碑文中找到的「Guš王朝/王室」的確是以歷史人物Guš命名;同樣地,亞述碑文中出現的「哈薛王朝/王室」也是以歷史人物哈薛命名。再者,同屬公元前第九世紀的米沙碑文也記載了「暗利王朝」,為九世紀初作以色列王暗利的史實性提供了有力的證據。[16]換言之,同期文獻顯示,王朝創立者也可能是歷史人物。儘管如此,將bytdwd解作地名是具有爭議性的,因為無論在聖經或經外文獻都找不到相同地名。即使bytdwd真的是以始祖dwd命名的地方或民族,我們也未能確定dwd的史實性。他可能是歷史人物,也有可能是像「黃帝」或「炎帝」一樣的神話或傳奇人物。
大衛王朝/家族
上文提及重構但丘碑文的方法已偏向將bytdwd解讀為「大衛王朝」,並指出重構假設的多個破綻。在此略為補充一點,在[⋯] k.bytdwd補上字母ml形成[ml]k.bytdwd以達至「大衛王朝[國王]」的解讀是建基於該詞元對應於「以色列國王」(第八行)的前設下,此舉帶有先入為主之嫌。此外,聖經及經外文獻中並沒有記載「大衛王朝國王」一詞句。正如M. Dijkstra對但丘碑文重構的形容:「在貧乏的背景資料下,每個單詞和不完整的句子幾乎都可隨意解釋」(筆者翻譯)。[17]
儘管缺乏背景資料,筆者認為從考古和語法角度看,將bytdwd解讀為「大衛王朝」或「大衛家族」仍然是最合理的。如上文提及,同年代的亞述和亞蘭碑文證實了byt-XYZ這個詞句確實被用作表達王朝的名稱,並且XYZ有可能是歷史人物。此外,byt dw(y)d(譯作「大衛王朝/王室/家族」)在希伯來聖經中共出現了21次之多,證明詞句在聖經作者時代已是一個既定的概念。雖然但丘碑文中的詞元bytdwd並沒有字元分隔符號,但是這點並不重要。正如阿塔斯指出,bytdwd不是唯一一個欠缺字元分隔的王朝名稱。因此,將bytdwd解作「大衛王朝」或「大衛家族」仍然是最合理的推論,即使此解讀沒有解除大衛史實性的疑團。
但丘碑文與大衛的歷史性
但丘碑文既不能證明也不能反駁大衛的史實性,但它確實為大衛的歷史性帶來一點亮光。從bytdwd就是「大衛王朝/家族」這個合理解讀,我們能夠對「大衛」的歷史性質作出什麼的推斷呢?首先,無論大衛是否歷史人物,bytdwd表明了以大衛作為王朝的創始人的傳統可追溯至公元前九世紀中葉,即於聖經敘述中的大衛王執政時期後約一個半世紀。這個是最合理的結論,但非毫無疑點。始終我們未能完全排除對bytdwd其他解讀的可能性。
假設大衛是一個歷史人物,我們得承認考古學和碑文學對於他的發跡和鼎盛時期沒有提供絲毫證據。相反地,我們有豐富的考古和碑文證據支持以色列暗利時代的興盛。對於兩組證據存著龐大差異,我們又如何理解?這是否暗示大衛時代沒有如聖經所記載那麼興旺?相比起以色列王暗利,大衛會否只是一個的微不足道地方領袖?Israel Finkelstein和Niel A. Silberman按考古證據和歷史研究推斷,公元前十世紀的猶大屬於資源貧瘠的山區,它可能只是一個小型酋長國,即以一個酋長家庭為核心的社區網絡聯盟。若大衛是歷史人物,他的身分應該是酋長。[18]大衛酋長家族經過百多年的發展形成其後的「大衛王朝」,即但丘碑文所提及的bytdwd。在缺乏有關大衛的早期文獻記載和考古證據下,這個「大衛酋長」理論是現有證據所容許下的極限。必須注意的是,這樣的描述是建基於大衛的史實性這個假設上,而非合理結論。可以肯定的是,大衛王朝的興盛是聖經作者及古代猶太群體的文化回憶,是他們對自身過去的想像和塑造。這樣的文化回憶當然也帶有前瞻性的向度,即透過對過去的想像去建立一個理想的將來。但是,由於篇幅有限,對此課題,筆者也只能點到即止。
總結
但丘碑文中的詞元bytdwd被認為是對大衛史實性挑戰的一大反擊,實際上這只是海市蜃樓。由於缺乏石碑竪立的背景資料及碑文充滿空隙和模糊性,重構文本的過程需要建基於大量假設和猜測。儘管原版的重構方法有利於將bytdwd解讀為「大衛王朝」,但丘碑文也無法為大衛的史實性提供有力的證據。除了「大衛王朝/王室/家族」,詞元bytdwd還可以被解讀成「多德神殿」、「『親愛的』神殿」、某地方名,及耶路撒冷的別名。雖然從公元前九世紀的語境看,「大衛王朝」仍是最合理的解讀,此解讀也無法合理地建立大衛的史實性。大衛有可能是歷史人物,也有可能是虛構性的王朝或民族始祖。假如大衛真是一個公元前十一世紀後期至十世紀前期的歷史人物,他極其量也只是一個酋長。但是,此論說也是建基於大衛史實性的假設上,並有待新的考古證據支持或推翻。但丘碑文唯一能夠合理地支持的是以大衛為王朝創始人的傳統早於公元前九世紀已經存在。
Foot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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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vraham Biran and Joseph Naveh, “The Tel Dan Inscription: A New Fragment,” Israel Exploration Journal (1995): 1–18.
- ^ 部分學者基於語言和古文字特徵,將出產時分定於公元前九世紀未至七世紀。參Thomas L. Thompson, “‘House of David’: An Eponymic Referent to Yahweh as Godfather,” Scandinavian Journal of the Old Testament 9 (1995): 61; Paul E. Dion, “The Tel Dan Stele and Its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in Michael: Historical, Epigraphical and Biblical Studies in Honor of Prof. Michael Heltzer, eds. Yitzhak and Avishur and Robert Deutsch (Tel Aviv: Archaeological Center Publications, 1999), 146–150。
- ^ George Athas, The Tel Dan Inscription: A Reappraisal and a New Interpretation (Sheffield: Sheffield Academic Press, 2003), 70–72; Lester L.Grabbe, Ancient Israel: What Do We Know and How Do We Know It? (London: T & T Clark, 2007), 17 and 130; J. Alberto Soggin, “King David,” in Convegno Internazionale: Recenti Tendenze nella Ricostruzione della Storia Antica d’Israele (Roma, 6–7 Marzo 2003), ed. Accademia Nazionale dei Lincei (Roma: Accademia Nazionale dei Lincei, 2005), 79; Thomas L. Thompson, “Dissonance and Disconnections: Notes on the Bytdwd and Hmlk.hdd Fragments from Tel Dan,” Scandinavian Journal of the Old Testament 9 (1995): 236–240.
- ^ Gershon Galil (“A Re-Arrangement of the Fragments of the Tel Dan Inscription and the Relations between Israel and Aram,” Palestine Exploration Quarterly 133 [2001]: 18) 將片段B放在片段A的上方;阿森斯 (Tel Dan Inscription, 175–91) 將片段B放在片段A的下方;也有學者認為將兩塊片段放在一起純屬猜測,見Grabbe, Ancient Israel, 129。
- ^ Biran and Nivah, “The Tel Dan Inscription,” 11.
- ^ Biran and Naveh, “The Tel Dan Inscription,” 13; 我的翻譯。其於中文語文,行數有些微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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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參Israel Finkelstein and Neil Asher Silberman, David and Solomon: In Search of the Bible’s Sacred Kings and the Roots of the Western Tradition (New York: Free Press, 2006), 113, 261–266.
- ^ E. A. Knauf, A. de Pury, and T. Römer, “BaytDawīd ou BaytDōd?,” Biblische Notizen 72 (1994): 60–69. 部分學者持類似的觀點,見Athas, The Tel Dan Inscription, 219–21.
- ^ Hans M. Barstad and Bob Becking, “Does the Stele from Tel-Dan Refer to a Deity Dôd?” Biblische Notizen 77 (1995): 5–10.
- ^ Thomas L. Thompson, “’House of David’: A Eponymic Referent to Yahweh as Godfather,” Scandinavian Journal of the Old Testament 9 (1995): 59–61.
- ^ Athas, Tel Dan Inscription, 221–24.
- ^ 同上,222。
- ^ Thompson, “House of David,” 62–68.
- ^ Grabbe, Ancient Israel, 145. 類似的看法,參看Athas, Tel Tan Inscription, 217.
- ^ Meindert Dijkstra, “An Epigraphic and Historical Note on the Stela of Tel Dan,” Biblische Notizen 74 (1994): 10.
- ^ Israel Finkelstein and Neil Asher Silberman, David and Solomon: In Search of the Bible’s Sacred Kings and the Roots of the Western Tradition (New York: Free Press, 2006), 95–99.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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