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時的中大校園,在通往火車站的下山路,一群中年人踏着婆娑樹影,邊走邊討論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他們不是大學教授,而是剛下課的哲學文學碩士課程學生。
在日間,他們是建築師、圖書館員、導演、詩人、醫生、社工、設計師。令人費解的是,這班平均年齡三十五歲的學生,在職進修不挑與本業掛鈎的課程,花錢讀書竟然不為升職加薪;奇異的更不止學生,這個兼讀制課程的老師大多是系內全職資深教授,日間背負大大小小教學研究行政工作,到了夜晚再直落三小時,理應身心俱疲,卻往往過了九點半的下課時間仍意猶未盡,遲遲不肯結束,無視清潔工友在門外用手指輕敲手錶的「溫馨提示」。
冷門不冷
劉國英教授是課程主任,十年前開辦哲學文學碩士課程,屬全港首個同類課程。雖然香港常被認為是個經濟掛帥、講求實際的城市,但劉教授觀察到仍有不少人對哲學懷有熱情。「我們的宗旨很清楚,面向本科不是讀哲學,也不打算讀研究式高級課程的人,他們沒有哲學根底,卻對哲學有強烈興趣。」2004年首次招生結果令他喜出望外,二百人報名競逐四十個學額。「事後有人向我反映:『等了四五年,終於讓我等到你們開課了!』」
哲學系主任鄭宗義教授在該碩士課程教中國哲學,四十人的課,曾經擠滿一百二十人。「這個課程的學生,即使畢了業,也會很留意老師有否開新課,開舊課的話有沒有新增內容,他們甚至會叫自己的太太、朋友、同事,成群結隊來旁聽。有學生本身是退休人士,連日間課程也不放過。」據說曾有位鄭教授的忠實「粉絲」,旁聽了鄭教授過去三年所有的日間課堂。最不可思議的是,有學生把工作由全職轉為兼職,甚至把工作辭掉放個悠長假期,為的就是旁聽日間的哲學課。
本科唸新聞的巫敏如女士是位靠創意謀生的廣告人。一次偶然機會,她跟隨中大哲學系的朋友參加了讀書會,會上介紹多位當代哲人的思想,令她心馳神往。「當時自己無論對工作還是對社會議題,都有很多模模糊糊、糾纏不清的不確定感。我覺得哲學能幫助我在錯綜複雜的世界抽絲剝繭,逐一拆解原本混為一堆的千頭萬緒。」踏入哲學文學碩士課程的第二年,她覺得像換了個鏡頭看世界:「它比從前開闊多了,自己也懂得批判思考,信念更強。可幸的是接受不同事物的胸襟也大了。」
無用之用
在科技大行其道的今天,很容易出現「哲學無用論」的聲音,連霍金也斷言,哲學已死。但劉教授堅信,哲學能幫人清醒面對社會,走出是非不分的陷阱:「香港政制發展、社會轉型、社會公義,這些問題不會在其他職業導向的學科討論,而且香港人害怕在這些議題上爭吵,於是到了問題避無可避時,大家都迷失。不思考、不討論,就不懂得處理,甚至會被人刻意誤導,這是不讀哲學的結果。」
我是誰?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這些大問題已經討論幾千年,從來沒有標準答案,為了沒有答案的問題在課堂上爭得面紅耳熱,究竟為了甚麼?鄭教授認為重點在於討論過程而非結果。「受用就在於不斷進步,懂得建立自己的判斷,懂得清楚表達自己的理據,懂得說服別人,也懂得被人說服。即使再爭論個千秋萬代也沒有答案,甚至今天的自己被明天的自己否定,都無所謂,因為每一刻我都有一個思考成果。昨天的我找到一個令我昨天滿意的答案,今天的我也找到一個令我今天更滿意的答案。」無用之用,方為大用。
愛智之學
哲學給人的感覺是個偏門學科,但鄭教授斷言,世上沒有任何學科敢說自己比哲學重要。「如果有醫生跟我說醫學更重要,因為沒有醫學你會死,我會回答他,沒有哲學你精神上也會死!」他認為研習哲學是通往「哲學世界的入場券」:「讀哲學家的著作,你會好像拿到十八般武器,任何複雜的問題也可以切割成能夠思考和處理的部分。比如面對蘇格蘭獨立公投這個議題,如果用『社會政治哲學』這個武器,首先就要釐清,在甚麼條件下算是民族自決,自決前途的概念可以成立;而甚麼條件不成立的時候就算是民族分裂活動。運用思考工具看破幻象,這就拿到了哲學世界的入場券,就能欣賞古今中外偉大的頭腦,以面對天地萬物。」
習哲學離不開思考討論,連帶建立了情誼。劉教授從法國回流到中大哲學系工作踏入二十個年頭,至今仍情繫不捨。「當年讀崇基哲學系,同學們都很喜歡親近老師,像何秀煌先生、勞思光先生、陳特先生、沈宣仁先生,我們下了課就到老師家吃飯聊天,我感受到他們身上強烈的使命感和靈魂的崇高感。直至今天,哲學系依然保持這種精神的傳承和親厚的師生關係。特別是哲學文學碩士課程的學生,他們求學態度之單純,令授課老師也為之鼓舞。所以雖然夜晚要留下來授課,但一踏上講台我就充滿能量,全情投入,傾盡畢生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