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敖暉與余思朗結婚的365日,當中有337日都分隔牆內外,他們依靠每日寫信,隻言片語成為兩人最大的支撐。每晚,余思朗都會抽出時間,將一日的心路歷程寫進信上,寄給在獄中的岑敖暉,再等待他遲來的回應。在夜䦨人靜之時,她讀著丈夫寄回的信件,他的聲音彷彿仍在她耳邊呢喃,渡過一夜又一夜難熬的深宵。
民主派初選47人案自落案起訴起「未審先囚」已過一年。在漫長的審訊過程中,牆外的親友持續為牆内的人打點奔波:有人費盡心思,為牆内的丈夫準備驚喜;有人研究法律條文,望能在丈夫的案件幫上忙;有人擱置移民計劃,暫代死黨經營公司——他們只盼能夠一邊「如常」生活,一邊等待牆內的人歸來。
記者 | 鍾梓澄 編輯 | 林諾暄 攝影 | 林諾暄 陳衍諾
47人因參加前年的民主派初選,被控「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於去年2月28日提前到警署報到,緊接著被通宵扣留、經歷近38小時的「馬拉松式」聆訊,以及多次押後再訊,其中33人不獲保釋,還柙至今。
岑敖暉是不獲保釋的其中一人。還柙當刻,他與太太余思朗結婚僅一個多月。余思朗自與他交往起已習慣大小事都彼此分享,兩人經常坐在家中促膝長談,甚麼都不做,單純聊天聊兩、三個小時。如今他們分隔一年,當她遇上困難,如小狗生病、家人有事時,往往下意識想打電話給丈夫,第一時間與他分享自己的負面情緒,卻驚覺無法做到:「可能真的習慣了甚麽都跟他說,有時候會覺得很孤獨。」
慢慢習慣「時差」 互相體諒
面對生活上的挫折,她現在只能獨自沉澱,整理情緒後,再寫一封長長的信訴說心路歷程,往往長達五頁,再透過回信收到對方的安慰,快則遲兩星期,慢則一個月:
「雖然是隔了一個月才收到,但最終還是收到,要習慣這個時差。」
文字交流總不及實際相見,兩人最期待的還是探監見面。在疫情「鎖倉」前,余思朗隔天便會前往赤柱監獄探望岑敖暉,緊捉那只有15分鐘的探訪時間。但在還柙初期,夫妻倆會輕易吵架。余思朗解釋,隔著一堵牆,未必能理解對方的處境,加上兩人的個性皆心直口快及情緒化,故容易造成不快,余思朗甚至曾氣得掛斷探監時隔著玻璃用的電話離開,令雙方的負面情緒持續,直至下一次探監再溝通才能解決。
居住在離島的余思朗指,去探監,一般需8時許起牀,趕上乘搭早上9時15分由坪洲開往中環的渡輪,有時候讀書太累會睡過頭,便錯過了船次,沒有去探望丈夫,岑敖暉會因此胡思亂想,擔心她是不是出了意外:「他之前會聽實收音機,想我是不是撞了車、撞了船死了,所以沒去探監。」他又會猜想是否上一次探監時惹她生氣了,甚至抱怨:「明明我那麽期待見你,為甚麽你會因為睡過頭而沒來探望我?」
余思朗表示,兩人處於不同環境,始終不可能完全理解對方的狀態,但隨著時間過去,彼此的諒解逐漸增加。她明白岑敖暉在牆内沒有其他事可做,會想很多、容易小事化大,所以若她臨時不能探訪,便會把那天的探訪名額讓給岑敖暉的朋友;知道自己比較容易漏東漏西,便索性把送物資的工作交給丈夫的朋友負責,讓他不會因缺物資而感到失落。另一方面,岑敖暉在牆内思考的時間變多,會反省應如何與別人相處,也學會體諒太太或臨時有事,並非故意不去探監。
這一年間,他們明白無法再像以往般,慢慢傾談解決問題,透過長時間溝通和彼此諒解,兩人磨合出一個更好的相處模式,現時也較少發生爭執。
悉心籌備驚喜 只盼對方安好
余思朗明白身處獄中的人生活苦悶,每逢節日便會籌備驚喜。大年初一,余思朗與幾位家屬一起穿著旗袍,隆重其事地到赤柱監獄探訪。岑敖暉看見她盛裝打扮,穿著深藍色配紅色玫瑰花的旗袍,高興之餘又覺得好笑。
又例如兩人皆是Mirror的粉絲,她便在結婚一周年時寄了一張「前夫」卡予岑敖暉,明信片上印有兩人與Mirror成員AK一起坐在沙發的虛構畫面、情人節又會使用特別漂亮的信紙寫信。余思朗坦言,儘管牆外也不太能感受到新年氣氛,這些節日只是給她一個藉口,增添儀式感:
「我會特意找些事情做,讓他覺得日子不是千篇一律的,日子還是可以期待,還是會有些事情發生的。」
話雖如此,余思朗還是無法習慣丈夫不在身邊,長期都為他身在牢獄而感到難過:「如果我坐下來,想著我真的很慘,應該隨時都能哭出來。」她現在能做的只有習慣負面情緒的存在,盡量不要鑽牛角尖地想著這件事。余思朗又指,他倆常因擔心對方難過,導致自己不開心,結果兩人一起愁雲慘霧。與其如此,倒不如一起勇敢面對:「有什麽不開心攤出來一起談,互相陪伴渡過這段難捱的日子。」
對他們來說,對方安好,自己便安好。
理性獨立 盼為丈夫提供實質幫助
社民連辦公室的主席位,仍停留在梁國雄(長毛)擔任主席時的樣子,上方掛著「長毛書室」牌匾,桌上擺放印有「Mr. Long Hair」的名牌,又有長毛的公仔、圖畫等。
社民連長毛及陳寶瑩是20多年的戰友,去年2月註冊成為夫妻。在長毛及社民連成員相繼陷獄後,陳寶瑩在去年7月接替黃浩銘成為社民連的主席。陳寶瑩指,長毛在得知她決定成為主席、即將承受龐大風險時沒有表態,僅囑咐她「小心保重。」她解釋,兩人的性格較為獨立,很少將心裏的擔憂告知對方。
陳寶瑩除了負責社民連的事務,還需處理長毛的案件,她會為長毛找法律資料、研究證供,望以實際行動幫助長毛;同時,此舉也能安慰自己,感覺至少能幫上忙:
「我會重視這些比較實質的事,我躲在家裏哭也沒用。」
一反常態 做盡肉麻事
陳寶瑩形容自己理性,卻因長毛而打破原則,做盡一些她認為不理性、很傻的行為,以表達她對長毛的心意。她從來不施脂粉,卻會在探監、長毛上庭的日子化妝,又會穿上黑色大衣、短靴,及配戴有花紋的口罩等,她認為較漂亮的衣裝。縱然同行的人直言根本看不出她有化妝,長毛也沒有任何表示,但她仍會繼續做。
今年2月,懲教署因疫情停止所有探訪,只准親友在指定日子送物資入監獄。即使長毛常稱物資充足、不用添補,陳寶瑩依然到監獄輪候三小時入物資,只因擔心他會因為其他囚友獲送物資,自己沒有而失望:「雖然我知道對他來説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這是一個心意。」
被問到為長毛所做過最肉麻的事,陳寶瑩做出心心手勢:「在法庭做心心這些吧,你想想,60多歲人還做這些!」
無法治愈的傷痛 想起長毛感觸落淚
梁國雄因涉及六宗案件正在服刑,包括「8.18流水式集會案」、「10.1遊行案」、「10.20九龍遊行案」、「六四集會案」、「7.1非法集結案」及「立會搶文件案」,總刑期為23個月14天。服刑完畢後,將繼續就初選案還柙。
長毛不是第一次被捕,陳寶瑩認為不同的是,以前坐監的刑期較短,加上社會氣氛較好,因此充滿希望,但現時公民社會萎縮,亦不知初選案的刑期。
做這些肉麻事,其實只是想自己好過點。猶記得在長毛還柙初期,陳寶瑩必須壓抑個人情緒,忙於處理眼前繁雜的公事。一年過去,身邊社民連的成員幾乎全都已經入獄,她坦言已習慣社會環境的變化,組織接連解散、政治人物相繼被捕,不再像當初有那麽大感觸。
儘管如此,長毛入獄,還是一個與陳寶瑩共存的傷痛。訪問提及長毛失去自由時,她仍忍不住落淚,她形容,哭是在觸碰未痊愈的傷口時的反應,當在傷口上重新貼上膠布,整理好情緒,便能暫時止血。
縱然傷痛一直存在,陳寶瑩希望抱著如常的心態,等待長毛歸來。
重視承諾 為摯友接手經營公司
當馮達浚收到國安處電話,得悉需提早報到後,便立刻與好友溫仲然相聚,他們默契地不提國安的聯絡,裝作輕鬆地談笑風生。話雖如此,溫仲然依然深感擔心,卻同時抱著天真的想法,認為馮達浚或能保釋。然而,在他送馮達浚去紅磡警署報到後,兩人便一直相隔牆內外。
當時仍是公民黨的溫仲然和本土派的馮達浚,在2019年的區議會選舉擺街站認識,儘管他們屬於不同黨派,但同樣願意為社運取消擺放街站,放棄選舉工程,令他們覺得與對方的價值觀相似而一拍即合。溫仲然形容馮達浚沒有政治人物的機心,他參加初選並非為了進入議會,只為宣揚理想,令他十分欣賞:「我那麽多年都沒遇過真心為理想的人,我想是因爲這樣而成爲朋友。」
他續指,馮達浚十分了解他,又會經常主動關心他,兩人是無所不談的摯友,溫仲然感歎:
「當時我應該沒想過一個認識兩、三年的朋友,我會為了他許下這麽大的承諾,做那麽多事情。」
前年12月,馮達浚成立手工啤品牌「醉極有限公司」,溫仲然答應負責行政工作。不幸地,在成立公司後一個月,馮達浚便因初選案被捕。溫仲然認為,既然答應了馮達浚會幫忙,便應信守承諾,即使不懂酒,仍「頂硬上」接管公司大部分事務,同時馮達浚亦會在獄中繼續參與部份工作,如構思酒名、宣傳文案等。
兩人透過一星期15分鐘的探監時間討論公事,釀酒必須試味,無奈馮達浚還柙期間,無法親身試酒,製作第一款手工啤時,馮達浚只能口述他希望推出、想像的味道——「荔枝蜂蜜」,溫仲然再根據他的描述,完成試酒的工作。溫仲然從一竅不通到親自試味,最終成功推出第一款手工啤「放風」,他如此盡心盡力,除了信守兩人之間的承諾,更因為他明白「醉極有限公司」對未知刑期的馮達浚來説,是很重要的寄托。
擱置移民計劃 待好友案件完結
溫仲然坦言一直有移民計劃,卻因馮達浚還柙而擱置。他指若初選案完成所有法律程序,至少不在反覆的上訴階段,才能放心離港:「最低限度我希望宣讀裁決那天我一定在香港。」同時因為定罪後親友的探訪次數減少至每月 2 次,他估計到時需輪候數月才輪到他探望馮達浚,那時公司也上軌道,間中回港探訪不成問題,馮達浚亦支持他的決定。
一年過去,溫仲然已適應探監生活,並遵守替馮達浚照顧其母親的承諾,偶爾在處理公司事務時想起馮達浚,便喝一杯酒。喝完,便繼續如常生活:「最重要的是牆内的人都知道大家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