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有線電視新聞部大裁員,觸發超過30位編採人員毅然離職抗議,時任助理採訪主任陳婉婷(Cat)是其中一人。辭職當天,她收到南丫海難死者家屬的短訊,感謝她多年追蹤報道,令她不禁鼻酸:「那一刻覺得,原來只要你卸下記者身份,你令他們(受訪者)有渠道發聲這件事突然沒有了,你失去了你的工具、失去了你的渠道。」她盯着那條短訊暗忖:「將來案件有進展時,我還有沒有身位報道?」
陳婉婷從事新聞工作十多年,先後任職《無綫電視》、《有線電視》、《立場新聞》,機緣巧合下累積不少法庭新聞經驗。從大氣電波到獨立媒體,她憑着以往經驗,與前同事合力創辦專門報道本地法庭新聞的網媒—《法庭線》。媒體現時在臉書和Instagram 分別累積6萬和4.4萬追蹤者,每周上載超過50則報道及影片,記錄法庭大小事。
記者 |崔藝馨 編輯|劉芷穎 攝影|劉芷穎
在傳媒行業工作十多年的陳婉婷,並不是從小立志成為記者。入行前在浸會大學修讀廣播新聞,她笑指自己當時還是「一嚿飯」,只是抱着畢業就入行嘗試一下的心態。陳憶述當年有線在行內風評極佳,比其他機構投放較多人手、資源製作新聞。她學生時期曾到有線實習,卻未獲兼職機會。畢業後到無綫新聞短暫工作一年後,陳留意到有線開設培訓生計劃,她心想「哼!在哪裏跌低就要在哪裏站起來」。完成計劃後終於成功入職,踏入她夢寐以求的職場。
記錄法庭多年 細節不容錯漏
陳婉婷原先主要負責與紀律部隊相關的新聞(行內稱為「保安新聞」),直至工作第二年才投入更多時間跟進法庭新聞。陳憶述,馬尼拉人質事件的死因研訊是她第一宗完整跟進的法庭新聞。當時,她本被委派到機場採訪乘搭包機到馬尼拉的家屬,卻突然被上司指示到菲律賓直擊採訪。回港後,由於另一位法庭記者同事辭職,便由她頂上,與另一同事旁聽長達28日的聆訊。
此後,陳婉婷便一直跟進法庭新聞。法庭審訊冗長、流程繁複,為何仍能堅持多年?陳婉婷不假思索回答:「我真的沒試過覺得悶。」她用前政務司司長許仕仁涉貪案為例,日復日的英文聆訊,她幾乎參與整整八個月。陳形容每日的審訊猶如一塊拼圖,錯過了任何一天審訊便會影響對案件的了解,令報道欠全面,左右日後討論。她舉例,如有陪審團參與審訊,裁決當天法庭只會公布陪審團的裁決比數,記者在判決後進行直播報道時,就需靠過往聽審時記下的資訊,向公眾交代案件重點和爭議。
應付全英文審訊對陳婉婷曾是非常吃力。她在實習時期曾經和同事旁聽一宗童黨虐殺案,卻完全跟不上審訊內容。後來,若涉及英文審訊,陳會事先翻查英文報紙,記下法庭審訊的進度和字詞,亦會熟習被告和其他持份者的英文譯名,「有些字不認識就查字典,查了一次下次再看就會了,慢慢這樣建立和累積。」
法庭內不准攝錄,十分依賴記者以文字準確記錄庭內的一舉一動。她亦認為法庭新聞不應只報道案件重點,更應將讀者帶到法庭審訊的情景。除了報道庭內各人的發言,亦需記下他們的反應和表情,例如證人作供時思考的停頓位、當時的語氣都可能有含義。
陳婉婷曾被派往美國採訪前民政事務局局長何志平賄賂案,在宣讀判刑結果後,馬上跑出法院外進行電視直播。由於美國法院的安檢比香港更嚴謹,連手機也要上繳。於是,直播期間,她一手翻著筆記本,一手握著麥克風,在大風下向觀眾敍述何志平陳情時的狀態,其中一段是這樣的:「就連太太家人幾個月前過身也無法親自安慰,當時他(何志平)聲線顫抖、哭了出來,法官指示法庭書記遞上紙巾」。陳婉婷說:
「很想盡量帶讀者回到現場,大概知道法庭的設定和氣氛,或者當時他說這句話時,其他人不論旁聽席也好,被告欄也好,有沒有特別的反應你可以捕捉到。」
關注弱勢 從小人物看大世界
陳婉婷憶述,公司的月會要求每位同事提交專題故事題材。時任新聞總監馮德雄以嚴厲及要求高聞名,採訪主任和同事也會在無形中感受到壓力,形容開會過程如同行刑一樣。每個同事都要逐一分享自己的稿題,不批准的題目只可推倒重來。她慶幸曾身處這樣的環境,讓她發掘了不少有意義的故事,「有人逼你便會逼出一個小宇宙,你以為自己做不到,但其實做到。」
陳婉婷習慣從不同少數族裔、弱勢群體和非政府組織的月刊入手找題目。她曾報道一位內地農村出身的盲人,家人因為「家醜不可外傳」的傳統觀念,將他鎖在石屋中度過童年。直到十歲時跟隨母親來港生活,受訪者才獲得教育機會。從十歲以前目不識丁,到後來成功於珠海書院畢業,令陳十分驕傲,更隨受訪者到他兒時被困的石屋做訪問。她說:
「我覺得這些人物故事很激勵人心,不一定要驚天動地,或者馬上改變社會,但可以透過這些小人物的故事,讓大家知道這個社會有些人憑着努力,能成就一些很大的事。」
這份對弱勢群體的關注也驅使她回到校園,2015年,她抱著了解人權法在國際層面和機制是如何運作的心態,暫別在有線七年的工作,到英國修讀人權法一年,「很多案件尤其你做司法覆核,很多到最後都會講到人權法」。陳認為到外國留學的最大得益並非課程內容,而是當接觸其他文化時,也開始反思香港人習以為常的事。例如選修有關外傭議題的課程時,令她記起2011年報道的外傭居港權司法覆核案。她回港後重回有線,再次碰上外傭提出司法覆核,這次挑戰與僱主同住的規定,雖然最終敗訴,但也令她思考香港外傭政策對勞工權益,以致照顧老幼的社會問題。
主流媒體倒下 共創《法庭線》
有線電視人事大地震後,陳婉婷轉到《立場新聞》工作。但《立場》停運令她再度失去記者身份。思索良久,陳亦未找到新去路。主流媒體倒下,讓法庭新聞大減。剛巧於前公司任職偵查組的陳信熙(阿熙)聯絡她,邀請她一起創辦新媒體。
阿熙曾與陳婉婷為南丫海難製作調查報道特輯,認為對方十年來堅持與家屬聯絡,是一個做事認真、專業的記者,二人一拍即合。他們先進行市場調查,對比每日主流媒體的法庭新聞和當天的審訊。結果發現部分案件未被媒體關注,而有報章報道的案件,亦未能打進社交平台,映入大眾眼簾,是市場的一個缺口。他們發現,除了要做好紀錄,更要做好傳播,令新聞讓更多人看見。
陳婉婷深信法庭新聞有重要價值,因為只有區域法院以上級別法院才有「白紙黑字」的判詞,裁判法院可能只有口頭判決。因此,當有案件在裁判法院審訊後,若果沒有報道、沒有記錄,案件就會在公眾視線中完全消失。阿熙透露,他們準備開設《法庭線》時曾到法庭聽審,看見記者席疏落的場面,更加堅定「記者就是大家公眾的眼睛」的信念。
《法庭線》創辦至今大半年,阿熙認為陳婉婷最大的優點是做事勤力、專注、投入,會放很多心機做好一件事。二人近乎每天都會就刊登的報道有爭執,小至報道的長短和字眼,大至故事選材,但二人都有共識:新聞資訊必須準確和不能影響法庭審訊。阿熙坦言:
「其實我們都不是很『叻』的人,一路上跌跌踫踫,又繼續努力跌跌踫踫地去做。」
樂見競爭 壓力驅使行業進步
現時《法庭線》約有八名員工,陳婉婷和阿熙兩名創辦人負責編輯工作,其餘記者便到法庭採訪。作為網媒的《法庭線》依賴讀者的訂閱支持營運,現已成功集資接近160萬元,達到年訂收入目標的七成半。陳坦言雖然現時未做到每個月收支平衡,收入也只是以前的六成,但認為在小型媒體湧現的時代,有一群人願意訂閱專注法庭新聞的平台已經比預期好。
近年自媒體如雨後春筍,也有其他主打法庭新聞的網媒,陳婉婷卻樂見這種良性競爭。她認為縱然有些媒體定位相似,但讀者群未必完全重疊。「大家可以吸引到不同的人,那就繼續做大個餅。」陳亦會比較不同媒體選取的重點和角度,同時加入文字以外的媒介吸引讀者,因此,《法庭線》除了每日法庭新聞、專題報道、法律冷知識系列《法律101》,亦加入影片,也正在研發播客(Podcast)。《法庭線》現時每日發布至少三張資訊圖表(infographics),陳認為要接受有讀者不愛閱讀文字,會單看圖像了解案件重點。因此,她堅持圖片要既保持簡潔,既不能扭曲發言者的意思,亦非只取其最突出的一句放入去,令資訊客觀、扼要和清晰。
沉著應對變遷 樂見公眾關注法庭
自去年12月開始,立場新聞案與初選47人案的審訊相繼展開,陳婉婷的工作因而加倍繁重。本來每日工作十小時,也因審訊加班至午夜甚至凌晨。她坦言即使自己是同事間公認的「工作狂」,亦開始有點吃不消,訪問日之後的星期一,更是她創辦《法庭線》近一年來第一次正式請假休息。被問到社運案件審訊完結後,會否擔心公眾對法庭新聞的關注大減?陳笑稱:「有想過,但我覺得太遙遠了。」近年社會變化不斷,陳深感未來有太多不確定性,只要確保《法庭線》有足夠營運資金便感安心。
訪問到最後,記者問陳婉婷認為法庭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她停下想了想,又笑著說:「很老套,我聽過別人說法庭是社會的縮影,但我覺得事實是。」法庭看似高高在上,卻反映著一個個有血有肉的社會問題,正如一宗老翁殺妻案可以揭示香港照顧者制度的缺陷。因此,面對艱澀難明的法庭新聞,陳婉婷堅持抽絲剝繭、用簡單直接的語言報道,讓讀者更容易理解。她表示,現在的人仍然關注法庭新聞,某程度上代表他們在做的事仍有價值。
「如果有一日沒人再關心法庭新聞,因為他覺得看不看都無分別,那才是你要擔心的時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