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聲巨響打破了緬甸欽邦哈卡寧靜的夜晚。翌日,Bor一家聘請回來的農地工人發現農地附近有爆炸的痕跡 ,土地只剩下被炸開的泥土和被炸毀的植物,受驚的工人足足有兩個星期不敢上班。事件發生在上年11月,然而他們至今仍不知道誰放置炸彈,及有何目的。這情況在緬甸郊區並不罕見。
軍變兩週年剛剛過去,軍政府持續以武力方式打壓各種反政府行動。根據緬甸政治犯援助協會統計, 截至今年2月9日,共有超過1萬7千人被捕,超過2900人在軍政府鎮壓行動時被殺。人民的生活被軍方統治下的陰影所籠罩,但心中對推翻極權,追求民主自由的希望卻不曾減退,甚至愈發壯大。
記者|袁曉琦 編輯|周悅蜓
2021年2月1日清晨,緬甸國防軍總司令敏昂萊發動軍事政變,推翻在2020年緬甸議會選舉獲勝的全國民主聯盟。期間軍政府扣押國務資政昂山素姬、總統溫敏等主要成員,並進行全境網絡封鎖。政變發生後,全國爆發反對軍事政變的示威,緬甸市民組成「公民不合作運動」(Civil Disobedience Movement, CDM),以非暴力方式反抗。此外,反對軍政府的聯邦議會會員更成立了「民族團結政府」與軍政府抗衡。
罷課兩年學業中斷 高價網絡更添負擔
今年19歲的Bor,居住在緬甸西部的欽邦首府哈卡。欽邦是緬甸貧窮率最高的邦,屬較落後的鄉郊地區。Bor已經超過兩年沒有讀大學,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導致大學停課一年,其後一年,她因參與CDM大學罷課而暫停學業。她的哥哥和姊姊曾是政府公務員,因參與CDM罷工而被解僱。由於家庭失去兩個主要經濟支柱,一家人暫時依靠務農維持生計。
至軍變以來,很多學生和老師因反對軍政府而選擇罷課。根據官方數字,軍變前2019-2020學年有超過900萬名報讀中小學及幼稚園的學生,但在軍變後的2022-2023學年中,數字跌至560萬名學生。15萬名參加CDM的教師,不足2000名回校授課。Bor指,身邊很多大學同學至今都在罷課,有些選擇到外國留學。在反軍政府勢力比較活躍的地區,CDM教師會舉辦課程供CDM學生報讀。反抗軍經常與軍政府在這些地區發生衝突,教師只好時刻保持警惕,一旦感到有危險就要帶學生到安全的地方暫避,衝突過後再繼續教書。
除了舉辦課程,有些教師也會組織團體實行網上教學,Bor是其中一位老師。她目前正修讀一個政治科學的網上文憑課程,同時在網上義教,教導因參與CDM而失學的學生。Bor現時教Grade 11(中五水平)學生數學,每個禮拜都要上載教學影片到社交媒體,一個禮拜有一至三個晚上通過Zoom與學生交流。平日電力和網路供應十分不穩定,每天中斷電力的時間都會不同,但政府卻不會提早通知民眾。Bor指出,訪問當天每四個小時就會有電力中斷的情況,前幾天卻是每三個小時發生一次。
為應付日常生活及教學需要,她只能自行購買流動數據,而數據價錢自軍變以來加價接近一倍,1 GB的流動數據從935緬元(約3.53港幣)增至1799緬元(約6.78港幣)。Bor每月的數據支出高至30000緬元(約112港幣),對全家只靠務農維持生計的她來說,是較大的經濟負擔。
槍擊頻發波及平民 重重站崗求醫艱難
Bor 告訴本刊記者,訪問開始前附近傳來了幾道槍聲,她神色自若地說:「剛剛的槍聲不是很近。有時候,我們能從家裡看到聲音從何傳來。」武裝衝突發生的頻率和時間不定,有時只是維持半日,有時則會持續長達一至兩個星期。
士兵晚上巡邏時,有少許風吹草動便會胡亂開槍,夜裡經常傳來「砰砰砰砰」的連還槍聲。Bor親戚的家與兵營只有800步的距離。一個月前的晚上,有士兵突然開槍掃射,她在家中睡覺的親戚不幸遭流彈擊中,被射傷左邊肩膀,鮮血直流。哈卡當時正實施宵禁,從家裡到醫院的路上共有八個站崗,每個都有兩至三個士兵駐守。到醫院途中,每次經過站崗,受傷的親戚都要苦苦哀求士兵讓他們通過。然而他們至今也無從得知,到底是誰無故傷人,更莫談向軍方索償。
斷水斷電生活艱難 親友被捕陷入恐慌
19歲的Junie(化名)與母親、姐姐居住在緬甸前首都仰光,即使身處大城市,仍要面對斷水斷電的問題。自軍變以來,政府長期限制電量供應。Junie指出,政府早上9時至1時會提供電力,1時至5時停電,晚上則維持正常電力供應。這種四小時供電四小時斷電的情況,給她的生活帶來極大不便,為了維持網絡供應,家中的無線路由器斷電後需要由充電寶供電。Junie今年申請到香港中文大學修讀本科課程,然而,網上入學面試前半小時,她發現手提電腦電量耗盡,家中沒有電力供應,充電寶也無法為手提電腦充電。她唯有走到另一區敲門取電,幸好能順利完成面試。另外Junie更指出,訪問前一個禮拜曾連續三日斷水,事前卻沒有接到任何通知。
Junie與Bor一樣,因反對軍政府統治而選擇罷學,成為CDM的一份子。Junie曾是籌款隊伍的義工,主要負責透過Telegram與捐款者和尋求金錢援助的反抗組織聯絡。可是好景不常,去年六月,有籌款隊伍的成員被列在軍方的秘密拘捕名單上,隊伍出於安全考量決定暫停運作。然而在一個月前Junie收到消息,隊伍領袖被逮捕並失去聯絡,至今仍下落不明。
軍政府多方面鎮壓民眾,Junie的母親曾在政府學校任教,軍變後因參與CDM組織的罷工而被學校解僱。當地傳媒報道最近公開一份政府內部聲明,指軍政府將在一個月內拘捕所有曾參與CDM的公務員,包括她的母親。公務員的地址早已存於政府紀錄內,軍人隨時敲門就可以來抓人。拘捕名單並沒有期限,Junie與家人進退兩難,陷入無盡的等待與恐慌。一打聽到附近有公務員被拘捕的消息,就要立即拿著旅行包離開,逃到他們家另外一座小房子暫避。看到身邊的人陸續被捕,新聞上頻頻出現軍隊虐待示威者、強姦婦女的報道,Zoom屏幕裡的Junie眼神恐慌:
「我多次在想,士兵隨時會衝進來,然後自己就會被他們強姦。我不期望他們會有任何人性。」
心繫緬甸 在外地經營播客和籌款
今年45歲,來自美國的Joah McGee是一位佛教徒,二十年前因到緬甸專研禪修,從此對當地宗教與文化產生濃厚興趣。2007年他重回緬甸,十多年來從事教育和佛教相關的工作,直至疫情爆發被逼回國。
Joah於2019年創立播客Insight Myanmar,內容主要關於宗教。軍變發生後,他認為自己無法對當地戰亂坐視不理,於是把播客內容擴至探討緬甸的社會環境和政治局勢,並邀請各界人士作嘉賓分享。除了持續經營播客,Joah也創立了非牟利組織Better Burma,透過收集海外籌款,向緬甸提供人道援助,幫助因參與CDM而無法維持生計的人。
從緬甸到泰國 在流亡中找到安慰
現正流亡泰國湄賽縣的Kyar Phyu在緬甸土生土長,卻被軍政府通緝而逼離開家鄉。她曾在一個國際機構任職政策研究顧問,與多名政府官員和公務員共事。軍變後,這個身分成了一把雙刃劍。知悉政府內部機密,卻公然支持CDM,令軍政府把矛頭直指Kyar,以散播謠言罪通緝她。為逃避軍政府的追捕,Kyar 於2021年3月起搬到安全屋(safe house)暫住八個月,期間只曾離開兩次。然而,隨著軍政府搜捕範圍日益擴大,安全屋也不再安全。在同住安全屋的朋友被捕後,Kyar決心離開緬甸。
2021年10月,在民族團結政府轄下人民防衛軍(People’s Defense Force)幫助下,Kyar安全抵達緬甸與泰國的邊境,並停留約一個月,最終搭乘克倫民族聯盟(Karen National Union)所提供的車輛逃出緬甸,抵達泰國。
緬甸與泰國邊境地區大部分由人民防衛軍佔領,軍政府因此不能輕易拘捕該地區的人。這些地區佈滿一個又一個帳幕,是不少政治逃犯暫時的居所,也是人民防衛軍的訓練場地。在邊界避難的一個月裡,雖然附近依然槍火連綿,但能與有相同政治理想的人共處,讓Kyar感到特別安心,「他們就像我,所有人都在對抗這個極權,所有人都是革命者。我們知道和了解對方。」曾做理論研究的Kyar是一個「文人」,她笑言自己當時曾參加人民防衛軍軍事訓練,也學會了持槍射擊:「但是我沒有擊中目標,我們只是在練習。」
「他們就像我,所有人都在對抗這個極權,所有人都是革命者。我們知道和了解對方。」
抗爭邁向武力化 盼迎來終結
為支持CDM及聆聽CDM參加者的需求,民族團結政府於軍變初期成立了「公民不合作運動委員會」。委員會由民族團結政府總理出任主席,並由各部部長及兩位民間代表組成,而Kyar則受邀成為民間代表的其中一員。在緬甸期間,Kyar參與視像會議需要格外小心,以防被政府軍隊發現。現在Kyar身處泰國,處理委員會事務反而變得容易。她坦言,委員會經常收到不同CDM群組的經濟援助申請,然而他們無力幫助所有人,只能收集不同CDM成員的意見,按需要撥款給成員推薦的群組。
Kyar 指出,軍政府與反政府份子對抗兩年,對民眾和武裝分子的施壓變得更加暴力,平民的抗爭已由和平邁向武力化:「愈來愈多本地民眾和學生加入人民防衛軍,民族團結政府也增加撥款給予人民防衛軍和武裝組織購買武器。」根據非官方統計數字顯示,截至2022年11月,進行武力抗爭的人民防衛軍人數從2月少於25,000人上升至約65,000人。
2023年2月1日,緬甸軍變發生兩週年。大部分商鋪都關閉,街上一片寧靜。市民自軍變一週年起,在社交媒體發起「沉默抗爭(Silent Strike)」,呼籲人們留在家中,商鋪不要營業,這一年也不例外。回望槍林彈雨的兩年,活在軍政府統治的陰影下,有市民選擇加入人民防衛軍,站在反政府勢力的最前線;有的留在背後默默耕耘,努力幫助身邊的同伴,Kyar 肯定地說:「我不認為現在的軍隊比反抗勢力強大,因為反軍政府力量幾乎包含所有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