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秋,示威者佔據了伊朗街頭。他們高舉庫爾德族女子阿米尼(Mahsa Amini)的照片,臉部和手掌塗上象徵鮮血的紅色顏料,走在硝煙彌漫的街道。有些女示威者焚燒頭巾,並拿出剪刀,剪下一綹長髮。不論男女,所有人都高叫着同一口號:「女性、生命、自由」。
去年9月14日,22歲的伊朗女子阿米尼違反當地戴頭巾的規定,被道德警察帶走,在拘留期間遭受暴力致死,事件隨即在全國捲起示威浪潮,至少200個市鎮的居民曾上街示威。部分伊朗女性脫下頭巾後,重新反思體制的壓迫與扭曲,示威焦點亦逐漸從女性權益蔓延至人權、自由。
記者|馬芷騫 編輯|陳欣陶
根據伊朗刑法第638條,若婦女在街頭或公共場合出現時沒戴頭巾,即屬違法,可被判10天至兩個月監禁。但示威爆發數月後,當局決定進一步加重刑罰。本年1月,伊朗政府宣布「鼓勵寬鬆地戴頭巾的人」,可因「道德敗壞」被判最高10年監禁。不過在某些大城市,仍有女性無懼苛法、脫下頭巾,數量之多甚至令警察難以執法。
與此同時,伊朗政府開始透過禁網攔截資訊,不斷逮捕並對示威者判刑,被捕及傷亡人數連月來節節上升。據人權組織Human Rights Activist in Iran透露,截至今年2月,已有超過19,600人在示威中被捕,最少527人死亡。不過,人民仍在以不同方式抗爭,仍有人繼續上街示威,亦有伊朗女性毅然脫下頭巾,並得到男性的勇敢聲援,也有人堅持「翻牆」確保資訊流通。在對政權積壓已久的憤怒和失望下,人民拒絕再被噤聲。
從街頭到職場 將勇氣傳遞出去
24歲的Azadeh(化名)在伊朗土生土長,從小因爲女性身份,生活處處受限。她被信教的家人禁止剪短髮、踩單車,說這些只有男生可以做;學校要求女學生穿上全黑、遮蓋全身的罩袍,男生卻可自由穿上T恤和牛仔褲上課。在這樣的教育下,她一度以為自己想成為男孩。「但後來我發現,原來我只是想當一個自由的女孩。」從11、12歲起,她開始嘗試掙脫傳統為女性設下的束縛,「去做我想做的,穿我想穿的。」雖然和家人時有爭執,她仍會偶爾脫下頭巾,與男性朋友維持正常社交,跟男友到處旅行,男友現已是她丈夫。
不過,男性家族成員以有損家族聲譽為由,對女性家人施以暴力,在伊朗時有發生。三年前,Azadeh開明的母親去世,令她必須和思想傳統的叔叔同住。她坦言:「每晚睡覺時,我都以為那天我不會醒來,因爲他會殺了我。 我承受着很大壓力。」兩個月前,她和妹妹不堪壓力,搬到了外婆家。
頭巾示威為伊朗女性帶來一線希望,Azadeh亦有加入示威人潮,走上街頭表達支持。她憶述,當時街上一些男性有個小舉動:他們會手握巧克力或糖果,然後送給其他女性,向她們撃拳問好。「其他人走過來給我糖果後,便跟我說『你的頭髮很漂亮』、『謝謝你的勇敢』。我留着那些糖果沒吃,又將它們交給下一個人,並向她傳遞同樣的說話。」伊朗男性亦為女權而戰,顛覆了男女對立的傳統觀念,令Azadeh深受鼓舞,
「我們不是敵人,而是互相關懷的人,真的很窩心。」
人民的改變不只在街頭上演。示威早期,Azadeh公司內有女員工選擇一同脫下頭巾,但也有部分員工不願談論此事。有次他們點了外賣,前來送餐的是一名虔誠的伊斯蘭教徒。他發現辦公室內有女性沒戴頭巾,便威脅要向警察告發他們。「我們的男上司立刻強硬地命令他:『謝謝你送外賣。離開吧。』」,趕走了外賣員。目睹老闆的反應,數名女經理進一步詢問:「我們可否脫下頭巾?」上司的回答讓Azadeh既驚又喜:「我從一開始就不反對,畢竟要戴頭巾的是你們啊。」示威爆發後,Azadeh留意到身邊的人變得更關注及捍衛女性權益。
示威期間服役 卻堅拒軍方思想
Azadeh的丈夫Javid(化名)也是支持者之一。他們歲數相同,同樣在伊朗長大。但因為家庭宗教背景濃厚,Javid也曾推崇伊斯蘭教對女性的限制。以往他不願讓Azadeh與男性聊天、擁抱。若Azadeh希望與一群朋友旅遊,但當中有男有女,他便不准她前往。直至他意識到這會令Azadeh感到難過,又看見朋友與他們伴侶平等相處,Javid才開始改變想法,不想再限制另一半的自由。他甚至鼓勵Azadeh:「不要為自己設下限制」,支持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次示威碰巧撞上Javid服軍役的時間,軍官不斷向他和一眾同袍訓示:示威是犯法行為,是一個錯誤。「軍官會將示威者說成被操縱及沒主見的人,是因為信了其他國家對伊朗編制的謊言才會參與示威。他們強調現在伊朗一切正常。」軍官向他們表示,伊斯蘭教保障了女性的安全,現時伊朗的女性權益「十分完美」。
無法苟同的Javid嘗試與他們理論。當時房間內還有約30人左右,但沒有人願意加入。Javid嘗試接觸一些他較信任的軍官,但他們絲毫沒有接受他的意見。同期中也只有兩人與他同一陣線,會與他私底下談論示威。
「軍隊裏的人都不想惹上麻煩。」伊朗男性必須完成兩年軍役,否則,他們的護照會被限制,也無法完成如考取車牌、在銀行貸款等基本日常事務。因此,即使多麼抗拒軍官的說詞,尚有一年軍役的Javid也只能忍下去。
移民成本高昂 仍須靜候時機
平民百姓的努力,始終難敵政府的強硬手段。面對生活上的重重限制,縱然不捨,Azadeh和Javid也打算在數年後移居其他國家。但移民非易事——「移民的方法是到其他國家升學,而政府嘗試令這件事變得困難」。移民前,他們需要先通過雅思考試;偏偏伊朗沒有考場,最近也要搭飛機至土耳其才可考試。離開的機票亦不便宜,從香港上網搜尋的話,會發現一張伊朗往德國的機票只需港幣約2,000至3,000元,但當地人購買一張往德國的機票,則要價約300,000,000伊朗里亞爾(港幣約56,232元)。而伊朗的法定最低工資是每月41,790,000里亞爾(港幣約7,760元),加上房屋、食物等津貼後則可達62,000,000里亞爾(港幣約11,621元)。
「拿最低工資的話,要足足不吃不喝五個月,才能買到那張機票。」
但即使代價不菲、目的地未明,Azadeh和Javid依然去意已決。他們對改變伊朗政權並不樂觀,眼見越來越多人被捕和被處死,Azadeh說:「所有人都在考慮移民。一開始,我們以爲情況會改變,我們不必離開家園。但這已不再是一種選擇。現在,我們只想離開這裏,到伊朗以外任何一個國家生活。」目前,當地人大多選擇到英國及德國尋求庇護,或申請加拿大留學或工作簽證,以離開伊朗。
為自由離開故土 移民後仍關注伊朗內政
有人積極準備移民,也有人選擇及早離開。34歲的Hosein(化名)申請了為期兩年的工作簽證,於去年12月移民瑞典。他從小瀏覽世界新聞,常常將伊朗與其他國家比較(尤其是美國),繼而產生疑問:
「為甚麼我們並不自由?」
Hosein說,如果他將來在伊朗結婚,生下一個女兒,就等於生了一個擁有一半權利的公民,令他感到可悲。
因為權利不平等,他決心離開伊朗。Hosein早在數年前已計劃移民瑞典,希望享有更多自由和更好的生活環境。
頭巾示威中,Hosein一名朋友曾邀請他一同示威,表明自己立場與政府相反。但當時離他出發至瑞典的時間極近,他想避開麻煩,以免移民計劃受阻。於是他拒絕朋友的請求,現身任何示威場合。「這樣做的確很自私。但我一直都是支持他們的。」
事實上,Hosein從沒停止關注伊朗政局。早於四年前,他已分別在Twitter和Instagram開設匿名帳號,轉發針對伊朗政府的新聞報道,務求啟發更多人思考。即使到了瑞典,他仍在繼續經營Twitter帳號。雖然兩個帳號的追蹤人數不多,但他在Twitter上的某些帖文也有過千讚好。他認為這種傳播方式是有效的,也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同時,他樂見本次示威引起了國際關注,認為國際間的援助使伊朗更有望扳倒政權。
去年10月22日,約80,000人於柏林遊行,聲援伊朗示威。(網上圖片) 去年11月12日,位於澳洲卡爾頓的亞皆老廣場出現遊行人群,舉起與伊朗示威中相同的標語。(讀者提供)
不過,有別於仍希望推動改革的伊朗人,Hosein慨嘆伊朗的一切對他而言已經「完結」。他形容伊朗為「着火的房屋」,認為伊斯蘭政權已破壞了伊朗的一切,包括環境、文化及社會等等。面對政府腐敗、自由受限等種種問題,他直斥「伊朗有着世上最憤怒的人民。」即使政權易轉,也無法復原這些創傷。他預計自己如非探望親友,都不會再回到這裏。
政局變幻莫測 伊朗離自由有多遠?
專門研究社會運動及革命的伊朗裔學者,美國俄勒岡大學政治研究博士候選人Parichehr Kazemi說:「當女性摘下頭巾,她們想掙脫的不只是頭巾的束縛,更是體制的壓迫。」她表示,雖然近日大型示威不復見於伊朗,但她認為運動尚未完結。「在首都德黑蘭,最近仍有人走上街頭抗議判示威者死刑。婦女外出時不再戴頭巾、大學生參與罷課、有關抗爭的藝術品隨處可見。」種種反映示威已融入伊朗民眾的日常生活中。
但同時Parichehr也表示,伊朗政府對人民的打壓正越趨強硬。當地有著專門「糾正社會錯誤」的道德警察,屬警察部隊的分支,他們會四處巡邏,找出違反伊斯蘭教著裝規定的人,警誡甚至逮捕他們。雖總檢察長Mohammad Jafar Montazeri曾於去年12月宣布解散道德警察,但似乎未有成事,「我們看到道德警察再次在伊朗活躍起來,警察將所有參與政治的人關進監獄中, 給他們『莫須有』的罪名。」
到底伊朗將步向怎樣的未來?現時伊朗政府的舉動難以捉摸,一邊大力捉拿示威者,鎮壓異己聲音;一邊又繼續容忍女性脫下頭巾,避免令局勢更緊張——Parichehr坦言,即使是政治學家,也很難預料將來政府的取態。不過她並不認為伊朗會出現掌權者更迭,明言控制婦女是伊斯蘭政權的基本要素,因此
「只要伊斯蘭政權仍維持現在的意識形態,現況基本上不會有任何改變。」
時至今日,雖示威熱度稍有退減,但伊朗人民仍在以自己的方式反抗著、爭取著。直至今年3月,仍持續有人因「擾亂公眾秩序」、「煽動他人引起戰爭」、「顛覆政權」等罪名被逮捕、被判刑、被處死。距離自由,伊朗尚有很遠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