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1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宣布將在國內採取「局部軍事動員令」,國防部長指將有30萬後備軍入伍。消息一出,大量俄羅斯人上網搜尋逃避軍隊徵召的方法,「如何無痛打斷手臂」旋即登上谷歌搜尋器俄羅斯地區榜首。有俄國人想知道如何自殘以避開戰禍,有人上街抗議,亦有人尋求方法逃出家園。他們紛紛逃難至毗鄰多國的邊境,等候離境的車隊延綿數英里;各大機場人潮不斷,離境機票價格飆升,依然被搶購一空。
自今年2月24日俄烏戰爭開打以來,媒體目光多聚焦烏克蘭人的光景。然而俄羅斯平民面對政治打壓、西方制裁、經濟衰退和政府徵兵,處境亦甚艱難。據當地財經媒體 Russian Business Consulting (RBC) 估計,2022 年的上半年已有近 42 萬名俄羅斯人移民。即使身處海外,他們仍舊被貼上「侵略者」的身分,處處飽受惡意目光。拋下生活離去,還是留下來面對恐懼——在時代巨變下做出抉擇,究竟俄羅斯人在經歷甚麼?
記者|陳朗酲 編輯|鄭智霖
現年 30 歲、過往在莫斯科國立大學從事學術研究的人類學家 Alevtina Borodulina一直活躍於國內的抗議示威。她原本對政權懷抱希望,期待年輕一代締造自由世界,讓俄羅斯也可如許多前蘇聯國家一樣改變。但在烏克蘭被入侵後,她預料情況只會一直變壞,無奈於今年3月初隻身移居至土耳其伊斯坦堡。
「在二十一世紀公然向別國宣戰,有如脫下面具,不再向外界扮作民主,直認自己不再守規矩。」
Alevtina出生於烏克蘭、在俄羅斯長大,她的母親也是烏克蘭人。這個家庭背景令她對戰爭感到加倍難過。當想到烏克蘭被砲火轟炸,她徹夜無眠:「也許我們反應過大,全因我們早早便知道事情可能會怎樣發展。」
蠟燭、標語都有罪 反戰示威被全面打壓
2月27日,俄烏戰爭爆發的首個星期天,Alevtina與友人帶上聖經和蠟燭來到基督救世主主教座堂,準備參加一場公開的祈禱集會。本以為政府為維穩而扮作擁護宗教力量,不會嚴厲打壓教堂集會;然而當他們一行人抵達時,大教堂的廣場早已封閉,大批防暴警察在附近戒備,甚至禁止所有人接近。Alevtina 的友人因為拿著寫有反戰字句的購物袋而被捕:「(友人)只是用箱頭筆在上面寫了一小行『向戰爭說不』的字句。」
其他人可能只是在街道上站著,並無隨處走動,卻被扣留或逮捕。「我們不清楚規則為何,也許這場(政府與民眾之間的)遊戲根本沒有規則可言。」Alevtina認為自己完全無法預計示威後會發生什麼:「也許我會被捕,也許會被警察殺害。」
戰爭開始後,她有感國內政治形勢急速轉壞,俄羅斯政府開始對異見份子的全方位打壓。政府以疫情為由禁止民眾私下聚集,官方的大型慶典和表演卻得以舉辦,「普京甚至沒有戴上口罩與大批民眾會面,這是可以的;但反對派到來,政府便會記起有疫情(繼而打壓民間集會)。」政府還在地鐵站內用人臉識別系統辨認示威者,記錄其行蹤以便追捕。
許多非牟利的公民組織因為被蒙上「外國代理人(Foreign Agent)」的罪名而被迫停運,停運的不限於政治組織,連為遭受家暴女性提供蔭庇、照顧殘障人士的組織等也不例外。Alevtina指「外國代理人」並非罪名,而是一種標籤:「(『外國代理人』)需要服從官方守則,繼而令組織處境變得艱難後停運」。根據《俄羅斯聯邦法》第121 號,被視為「外國代理人」的組織須遵守多項特殊要求,包括在公開文件中列明該組織「擔當外國代理人角色」,並且須向政府報告,違者最高可被判入獄兩年。
離開俄羅斯後Alevtina失去穩定的工作與居所,而她的積蓄亦因為銀行被剔出國際匯款系統「SWIFT(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而無法提取和匯兌。但她不覺可惜:「由它去吧,這是一場戰爭,許多人因此失去了家園。」
Alevtina 現時希望以自己的專長學術研究貢獻俄國社群,走訪亞美尼亞、格魯吉亞和其他中亞國家的俄羅斯移民,訪問因戰爭而離開國土的,記錄他們的口述歷史,打算未來籌辦一場以敘事為主的展覽,為這場移民潮存檔。
局部變全面 軍事動員令恐慌瀰漫
俄羅斯人面對突如其來的變化,即使渴望離開卻未必有能力。今年22歲的 Sasha 現居俄羅斯第二大城市聖彼得堡,在普京宣布動員令當日接受訪問。Sasha向我們透露,和她一樣反戰的男朋友抗拒於11月初服義務兵役,因為他們堅信服役等同被軍隊召上俄烏戰爭前線,或者接近前線的基地。即使服役期順利屆滿,亦可能因滿足動員令中「具戰鬥經驗」的條件,再次被軍隊徵召。談及動員令的影響,她語帶嗚咽,仰首深深嘆了一口氣:「我感覺自己正失去希望。」
局部軍事動員令計劃徵召30萬名後備役,普京在演說中亦多番強調,動員令只針對曾經服役、有從軍經驗,以及具備特殊軍事技能的人。事實上,不少根本不在徵召標準內的人,包括育有子女的父親、慢性病患者和40歲以上超出服役年齡的國民都收到徵召信件。俄羅斯新聞媒體 Sota Vision 的記者在報道反動員令示威時被拘捕,期間更目睹警方向所有被拘留的男示威者發出徵召信件,要求他們到徵兵辦公室報到。
翻閱克里姆林宮在網站刊登的動員令文件(英文版),條文並無列明哪個範疇的人會被徵召,第七條有關徵兵人數的條文亦不被公布。「實際上政府可以動員任何人」,Sasha 直指:「他們只是試圖說某些話讓所有人感到安心。」
雖然內心反對戰爭和動員令,但眼見大量上街示威的民眾被警方以「抹黑俄軍罪」、「公開要求妨礙軍事活動罪」等罪名拘捕,Sasha始終不敢參加反戰集會,只能對身邊人傾訴:「我為自己的人身安全感到害怕極了」。她認為大部分人離開亦是出於恐懼:「我必須承認,政府威脅人民的手段真的奏效了。」
移民艱難 留亦不易
早在動員令頒布之前,Sasha 便考慮過與男友一同移民,更曾向律師徵求意見。不過,她形容移民過程十分困難。
如果要取得別國的公民權,除了要準備許多文件,亦須證明自己與該國有所關聯,例如有親戚或祖先在當地生活。許多國家停止向俄羅斯人發放簽證,而歐盟及美國、加拿大等多個國家對俄羅斯航班關閉領空,導致眾多國際航班取消。就算找到了合適的航班,卻被網上交通預訂平台條款的一行字句淋了一頭冷水:「俄羅斯護照持有人不得乘搭。」Sasha 只能無奈感嘆:「我們與世界各地的聯繫被切斷了。」
留下來的人還要面對國內經濟環境轉差的情況。今年4月,世界銀行預計俄羅斯的國內生產總值今年將下跌11%,面臨外資撤離、店舖倒閉等考驗。象徵蘇聯開放,32年前在莫斯科開設首間分店的大型連鎖快餐店麥當勞,於今年5月中宣布結束營運全線847間分店,六萬二千多個就業職位𣊬間蒸發。即使後來被視為「新版麥當勞」的「美味句點(Vkusno i tochka)」由俄國油礦富商亞歷山大‧戈沃爾(Alexander Govor)收購部分資產後「重開」,並打算在國內開設100間分店,亦難與昔日規模相提並論。
Sasha 指她過往工作的公司是外資企業,在多國制裁下,貨源供應等受嚴重影響,又削減員工的薪酬。Sasha 抱怨求職計劃被社會環境嚴重打亂,目前仍在求職的她打算從事心理學相關職業,累積足夠經驗後轉到其他國家執業。
鄰國反俄情緒高 陌生國土生計難
本身是俄羅斯人的 V(化名)三年前來到格魯吉亞首都第比利斯,現於專門協助俄羅斯新移民的非牟利組織工作。他所屬的組織主要為身處格魯吉亞、心理健康受戰爭和政治打壓影響的俄羅斯移民提供心理支援輔導,包括減害心理治療(Harm Reduction)和身心學訓練(Somatic Practice)。在第比利斯生活,令他目睹格魯吉亞的反俄情緒與日俱增,例如牆上出現「F**k Russia」、「俄羅斯人回家」等仇俄標語塗鴉。
V告訴我們,市中心一家頗受歡迎的酒吧Dedaena Bar要求格魯吉亞人內進前,必須大嚷幾句反俄的說話,以顯露自己對俄人的憎恨與憤怒。此外,記者翻查該酒吧網頁,更發現負責人特意要求來自俄羅斯的顧客填寫網上登記表格,取得「簽證」方獲招待。要得到「簽證」,俄羅斯人須申報自己「從來沒有投票給普京」、「認同普京是獨裁者」、「認同克里米亞半島和其他具主權爭議的領土屬於烏克蘭」等等。
據格魯吉亞官方統計,自俄烏戰爭起4個月內共有五萬名俄羅斯移民前往格魯吉亞。然而,當地人對此並不樂見。俄羅斯與格魯吉亞之間的衝突一直存在,2008年俄羅斯曾入侵格魯吉亞,後來演變成戰爭,俄羅斯最後承認格魯吉亞境內兩個分離主義地區獨立。因此,格魯吉亞人反俄情緒高漲,並在俄烏戰爭後變本加厲。V 形容「那些民族主義者不再躲藏起來,戰爭給予他們自由,令他們徹底反俄(Russophobia)」
截止今年9月,格魯吉亞的全年通貨膨脹率按年增長11.9%,其中食品價格主要因為俄烏交戰下物流受阻而上升。V表示,由於反俄情緒與物價高漲,俄羅斯人要找到居所與工作「根本不可能」。由於近來有大批烏克蘭、俄羅斯、白羅斯的難民或移民湧入格魯吉亞,V 指有業主趁機將租金推高逾四倍,而俄人更因為其國籍身分而面臨不平等待遇。有業主將房子租出前,會詢問潛在租戶的國籍,若對方是俄羅斯人會拒絕租出,或者將租金大幅提升。
V 透露,有移民因為難以維持生計,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返回俄羅斯,返俄後或會面臨被監禁、軟禁,男性則可能隨時被徵召參軍。「我們必須幫助剛抵達(格魯吉亞)的俄羅斯人,否則沒有人會幫助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