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遇上大時代,我覺得挺刺激。」社運下,紀錄片導演馬智恆決定拿起攝影機,走到衝突現場紀錄當下。四周烽火瀰漫,鏡頭前朦朧一片,催淚彈的白煙和隱形的政治紅線互相交纏,警察的敵意和示威者的懷疑將紀錄片導演推至孤立。
今年六月底,港區國安法出台,白色恐怖下人人噤若寒蟬,開始出現自我審查。及至九月,紀錄片《理大圍城》在放映前兩小時被列為三級片,又被要求在電影開始前加入告示,指影片部分內容「可能未獲證實或有誤導成分」,事件引起大眾關注。在政治環境瞬息萬變的香港,一眾社運紀錄片工作者如何披荊斬棘,繼續用鏡頭紀錄城市動盪下的真相?
記者|葉嘉敏 編輯|陳映彤 攝影|葉嘉敏 陳映彤
41歲的馬智恆在2005年成立工作室Spectrum Image,推動本地獨立製作,2012年執導第一部紀錄片長片《岸上漁歌》,紀錄香港老漁民的故事;預計明年發行與反修例運動有關的新作品《中大二號橋》。身為一名紀錄片導演,他希望以鏡頭紀錄香港社會發生的事,了解人們背後的想法,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在雨傘運動和反修例風波期間,他亦經常到衝突現場拍攝素材、尋找靈感:「其實和我做《漁歌》那個動機都是一樣,都是想了解香港人、或者香港文化、香港的身分是甚麽。」
不過,隨着警民關係惡化,馬智恆在拍攝期間曾面對不少阻礙和危險。在去年十月的大埔衝突中,他在拍攝期間被警方截查,雖然他已表明自己是紀錄片導演,需要在現場拍攝,但仍被警察質疑他是假記者,更惡言警告他不能再穿反光衣。當時馬智恆十分憤怒,一度想反罵對方沒有委任證,是假警察,但想到衝動只會令事件惡化,他最終選擇保持緘密。經警方檢查後,終獲准放行。
槍林彈雨中抱緊鏡頭
除此之外,在槍林彈雨中拍攝亦開始成為常態。香港中文大學二橋衝突當晚,中大藝術系畢業的馬智恆得悉母校受襲,就匆忙趕到現場。馬智恆形容,當時無數催淚彈、橡膠子彈從四面八方襲來,不時有催淚彈滾到腳邊,突然爆開。現場四周白茫茫一片,難以視物。子彈離開槍膛的「砰砰砰」聲,以及子彈擦過欄杆的叮噹聲交替響起,此起彼落,震耳欲聾。催淚彈之數目、濃度,是馬智恆經歷過之中最高最密的一次。
不過,馬智恆並沒有離開,反而捧着攝影機愈走愈前,躲在距離警方防線不足50米的停車場電箱後,高舉攝錄機拍攝。在衝突現場拍攝多月的馬智恆有點不以為然:
「在街上(拍攝的)幾個月,常常有開槍、催淚彈,我已經習慣了那些槍聲……我想了想,他們也不會開真子彈吧?所以就走前一點。」
後來有橡膠子彈在他的頭盔邊擦過,身旁的女記者又被射中,痛呼一聲。雖然她並無大礙,亦無需急救,但馬智恆仍把自己躲藏的位置讓給她,讓她能在更隱蔽的空間拍攝,而自己就衝去附近山坡,捕捉催淚煙飄散的畫面。
面對受訪者猜度、自我噤聲
在社運現場拍攝,不只是要面對現場衝突的危險,還要面對示威者的猜度與懷疑。反修例運動初期,馬智恆曾以電話拍攝,卻隨即被示威者以粗口謾罵,質疑他會把照片公開,成為警方指控的證據。即使後來配備頭盔、反光背心、職員證和攝影機,他仍會被懷疑身分和拍攝目的。如果解釋後對方仍然不相信,馬智恆也只能一笑置之,走去其他地方拍攝。
儘管人們對鏡頭較為警惕,但為了讓作品《中大二號橋》更完整,馬智恆仍依靠自己的人脈,成功尋找了四、五十名與中大當日衝突有關的人士做訪問,希望作品能包含不同持分者的聲音。他曾邀請內地生做訪問,而對方也願以化名回應,但國安法落實後,對方卻因為害怕被秋後算賬而拒絕訪問。馬智恆沒有辦法,只能眼白白看着他們的聲音在恐懼中滅絕。
國安法條文不清,除了讓部分受訪者退縮,也讓馬智恆多了一些顧慮,例如當有鏡頭拍到「香港獨立」或「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旗幟時,他會更小心,反覆思考紀錄片內容是否需要使用該畫面。馬智恆承認,在國安法之下,自我審查無可避免,但他仍會堅持繼續拍攝、剪輯抗爭紀錄片:
「是不是有國安法你就不做這些抗爭紀錄片?不會的,還會照做,不過會小心點。」
現時,他會以動畫形式展現部分受訪者的經歷,避免他們在鏡頭前出現,暴露身分。
製作難 上映更難
由雨傘運動到反修例風波,紀錄片導演廖潔雯都有到衝突現場拍攝。反修例運動期間,她在四個月內一連製作了五部紀錄短片。其中,只用四天就完成拍攝和剪輯的作品《手足》更成功入圍柏林影展、芝加哥國際電影節、DMZ 韓國國際紀錄片電影節等六個海外影展。廖潔雯希望透過作品,把示威者的情感傳播到世界各地,也希望作品能引發觀眾反思:「我覺得香港人不要在觀看後再問我們還能做甚麼了,自己看完,自己思考。」
儘管廖潔雯的作品受到國際認可,卻始終難以尋找上映場地。以《手足》為例,雖然它先後在聞名海外的國際影展上映,但在本地,就只在香港藝術中心舉辦過七場放映會,讓約500名觀眾入場觀看。廖潔雯坦言,自己在成功入圍柏林影展後,也曾想過在商業戲院上映。但身邊朋友紛紛認為,《地厚天高》、《理大圍城》被商業影院拒之門外的經歷,足以引證社運紀錄片在商業戲院放映是不可能任務。廖潔雯最終決定放棄聯絡商業戲院的念頭:
「大佬,我又要拍東西,我又要剪輯,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做,還要我在那裡和他拉鋸……不會了。」
沒有足夠場地放映,但又想盡快讓作品面世,廖潔雯選擇把作品上載至社交平台和YouTube,讓大眾免費觀看。來年她更會嘗試社區放映,希望讓更多人看到與香港有關的紀錄片。
電檢處干預前所未有
香港紀錄片市場狹窄,市民通常可從網上購票入場觀看。雖然現時仍有具專業影音設備的場地願意放映,但因為場地稀少,不少紀錄片也需依靠網上播放、社區放映或私人放映等途徑傳播。就算紀錄片成功覓得播放場地,仍有機會受到電檢處審查。
致力協助獨立電影發行的「影意志」藝術總監崔允信,在協助日前引起大眾關注的社運紀錄片《理大圍城》和《佔領立法會》上映時,面對不少阻撓。今年九月,兩部作品在放映前兩小時,接獲電檢處通知,指《理大圍城》被評為三級,不准18歲以下人士觀看,卻沒有解釋評級理由;電檢處又要求兩部作品在開始前加入告示,指影片「部份內容或評論亦可能未獲證實或有誤導成分」。前所未有的干預,引起大眾及電影業界人士譁然。
崔允信批評聲明中的「誤導」二字十分荒謬,嚴重干預電影表達的自由。雖然「影意志」多次要求電檢處刪除告示,又提出在告示中加上電檢處的名字,但對方一直未有正面答覆。為了如期放映,崔允信無可奈何下,只能忍氣接受電檢處的要求。崔允信預料,電檢處的審查、干預力度會繼續加強,未來會有更多不同的電影受到壓迫:
「做法慢慢地就會變得和中國一樣,一定要達到審查標準才能播放」。
可用場地稀少 發行商苦苦掙扎
《理大圍城》和《佔領立法會》近日分別入圍海外紀錄片電影節和台灣金馬獎,引起國際迴響。而在本地,兩部紀錄片大受歡迎,即使已舉辦過二十多場放映會,入場觀眾高達兩、三千,700張加場門票仍在開售後不到兩小時即告售罄,網上亦有不少呼聲要求加場。崔允信坦言,明白如今的場次無法滿足觀眾需求,他亦希望能加辦放映會,卻一直苦於沒有場地。他指現時可用的放映場地只有三四個,商業戲院又顧及內地生意,不願上映:「他們不會為了香港做一些事,而導致生意有問題。」
在行業中打滾二十多年,他理解戲院的難處,但也認為社會應包容不同的聲音,更笑稱自己可以與批評反修例運動的「藍營電影」《時代》連成一線,一同爭取言論自由:「文明開放的社會應該是三號院播放《時代》,四號院播映《理大圍城》。」但現實中,戲院卻拒絕上映兩部政治立場鮮明的作品。
被商業戲院拒之門外,崔允信也曾探究用其他放映方式,讓更多人能接觸到兩部作品。不過,他認為社區放映的影音質素阻礙觀眾感受作品;在網上放映,他又憂慮作品會成為警方證供。他在「影意志」的社交網站專頁上提到,紀錄片也是香港電影的一部分,應以電影的模式發放,不能自己邊緣化自己,他們也會繼續尋找更多合適的場地放映。
儘管香港政治氣候不明朗,紀錄片拍攝、發行均面對不少阻礙,但崔允信仍然慶幸社運紀錄片現時還有很多人拍、很多人看。他又相信香港仍能自由放映社運紀錄片,他亦會繼續堅守本分,發行更多社運紀錄片,令愈來愈多人關注社運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