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需要更多這類跨學科的對話——評介《平行文本: 文化研究的思想交鋒》
文:鄧正健
「我們需要更多這類跨學科的對話。」這是彭麗君擔任其中一場座談會主持時所說的開場白。而這句話,正好為此書副題的一個詞,下了一個很具體的詮釋。這個詞就是:「思想交鋒」。
確然的是, 思想需要交戰、爭鋒,當世學術研究裏再無只做硬知識的空間,學者需要提出觀點,演繹分析,甚至建構論述,方能成一家之言。而思想交鋒, 正是迫使學者不可閉門造車,必須面對不同背景思路迥異的他人,以檢驗其論述的原創性、嚴密度和啟發力。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 早奉「跨學科」(inter-disciplinarity)為圭臬,本意是破除門戶之見,讓不同學術規範的研究共冶一爐,以啟發更多思想火花。
這是一種很質樸的良好意願。也是這本《平行文本:文化研究的思想交鋒》所記錄的遊戲規則。
遊戲由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屬下文化研究中心策劃,規則是這樣的:選兩個學術文本,座談會的參加者必須事先自行閱讀,到了座談會現場,再請兩至三位學者對文本作深入講解、回應和點評。讀過研究院的人都知道,這種玩法在學院裏不算特別,很多學術研討會都有類似的回應環節。但據此書編者所言,此活動更像一場「公開的讀書會」,由台上的資深學者引導台下研究生細讀材料,如此一來,那又反而有點像研究院的課堂了。
當然既稱「思想交鋒」,得有點火藥味才像話。對求知慾強又好事好戰的學者和準學者來說,討論既不能意氣之爭,亦不可虛晃寒暄,方能做到針鋒相對,火花四濺,而達至交鋒之效。此書記錄了2014 至2017 年由文化研究中心主辦的六場座談會中的其中五場,因着幾種文本和回應者的組合,形成了幾種火光迥然、思想量深邃、廣博、綿密各有取向的「思想交鋒」。而我們亦可以按圖索驥,想像這種「跨學術對話」的幾種可能樣態。
對別人評論別人的評論
第一種是來自幾個「老派漢學家」。那是在其中一場座談會「Beyond Sinology 與《何為中國》」裏,回應者李歐梵跟主持林松輝所提的一個戲謔稱謂。「老派漢學家」可粗糙地理解為對中國文化歷史表現出強烈人文關懷的中國(文化)研究者,他們不甘於專精一門狹窄的題目,而總是要宏觀通博地辨識問題,而李歐梵本人正是其中典型。在這場還有羅貴祥與會的座談會裏,頗能理想地演繹出一種老派漢學家的思想交鋒模式。
他們要討論的兩個文本: 白安卓(Andrea Bachner) 的 Beyond Sinology: Chinese Writing and the Scripts of Culture和葛兆光的《何為中國? 疆域、民族、文化與史》,當中對「中國作為『國家』」的建構歷史已有着隱性的針鋒相對,而這兩個文本其實也各自回應另外兩位名家的觀點:杜贊奇(Prasenjit Duara) 和安德森(BenedictAnderson)。當文本落在李歐梵和羅貴祥手上,便更進一步演化成一場「對別人評論別人的評論」,例如李歐梵批評白、葛二人各自對杜、安二人的解讀是有所偏狹的,而羅貴祥則點出白、葛的論述互相突顯了對方的不足。在「中國何以為國家」這一大命題底下,從論述建構,到藉回應重構論述,再到批評論述爭鋒的得失,我們已不難想像,到當中的思想火花到底有多燦爛了。
討論自己的書寫經驗
另一種理想的交鋒狀態是在王曉明和陳國球那場「重寫文學史」中出現。王、陳二人也大有老派漢學家的作派,喜從大命題入手,他們討論的「文本」不是別人的,而是兩人書寫文學史的經驗。王曉明回溯他參與1980 年代中國內地「重寫文學史」的得失,陳國球則論及近年他主持《香港文學大系》的經驗,本來兩人在觀點立場上的直接交鋒不多,反而更像兩位老博學家就「華語文學」這一大題漫談對話,隨口扯來的,居然都是足夠一個研究生寫成學位論文的題目。相對於李歐梵和羅貴祥結網式梳理論述交鋒,王陳二人呈現的則是輻射擴散式,播下大量有待發芽的思想種子。
相對而言,其他三場則顯得較為內向了。其中一場「疾病的再現」由兩位學術訓練背景很不同的學者負責:關宜馨是人類學家,羅鵬(Carlos Rojas)則專攻文學和電影研究,兩人俱以其個人新著作為討論文本,呈現「疾病中國」的兩種樣態。兩人娓娓道來,均各自展示精湛的學術根底,但恰是如此,兩人更多是各自表述,或借自己的研究成果輕描淡寫地友善回應對方,交鋒之勢便猶有不及了。至於其餘兩場,則更像是「內行人」之間的對話了:朱耀偉、廖繼權和馮應謙在「歌曲的力量」中對談港台社運歌曲再現;裴開瑞(Chris Berry)、盧克• 羅賓遜(Luke Robinson)和林松輝分談「軟實力、電影節與電影」,各佔流行音樂研究和華語電影(節)研究的山頭,說起話來,互相砥礪增益居多,反而稍欠老派漢學家之間的思想激蕩。
兩種學術對話方式
那相信是「老派學人」和「專業學者」的差異了:老派者胸懷若谷、兼善天下,而當今專業學者則多專注於特定學術範疇的內部經營。這當然跟知識生產機制的精細分工有關,我們也不可以把某一學者簡單歸類為其中一種,而只是說,學者起碼可以有這兩種看待學術研究的態度而已。在《平行文本》裏,這兩種態度製造了兩種可能的學術對話方式:一是站於互文性的際域之間,通判世界的千絲萬縷,二是穩佔自己的學術據點,再向其他據點呼喚吶喊,以圖獲得「從他者眼中看到自我」的回應。這都是「跨學科」的可能意思。
在文化研究的學科教育,有三個概念是無法繞過的:「左翼批判」、「日常」和「跨學科」。可是,當文化研究進入高階學術規範之後,剩下的就只有「跨學科」一條是沒有走樣的。這或許說明了「文化研究」作為一學術標籤的假面性:學者立場可左可右,選題也不必硬接庶民地氣,只有讓文本平行而走、思想亮劍交鋒的跨學科,才是貨真價實的文化研究基本功。
這是一本特意為文化研究後輩而編的書。讓他們看看這群學術前輩,怎樣在思想上刀光劍影吧。
林松輝、張翠瑜編:《平行文本:文化研究的思想交鋒》。香港: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文化研究中心
,2018。
(原載於2019-01-13 星期日明報”讀書/新鮮熱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