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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士匹靈

點滴到天明

一個外科口罩的自白

同伴都說人間多彩,但我出生以來,接觸的不是冷冰冰的廠房,就是暗無天日的貨倉。在路上顛簸、大海浮沉、雲端飄蕩的日子,我與同伴黏連摩擦,在貨倉的寒流裏互相餵養,乘着倉的跌宕一呼一吸,等待走出死寂的陰霾。

主人,你在哪裏?還要經歷多少個黑夜,才能安然到你溫暖的手上?

* * *

在寂寂的倉中不知過了多久,白光從外面透入,我微微睜眼。乘着搖晃趷腳細看,拿起盛着我們的紙盒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他的五官寬敞,身穿便服,手腳利落。

──怎樣?有沒有收穫?

一把沉啞女聲從遠處傳來。

──輪到一盒口罩。還糴了兩包米回來。

──買多兩排廁紙。米有貨再入。

──夠了,媽,不要囤得一屋都是。

──你不明白,做人要未雨綢繆。無穿無爛活到今天,你以為容易?

──養兒防老,你有兒子,信信你的兒子吧。

──我就是擔心你。人離開了,再見亦回不到從前。仔,放下吧……

──排了三小時有多,先沖涼。媽,你睡吧。不用擔心沒口罩。

* * *

揉着睡眼細看,這是所小小的房子,裝修清寡,周圍堆着雜物,淡綠的牆身早已褪色,留下難看的斑駁。

──這是客廳。之後的日子,我們在男人──就叫他主人吧──堆滿衣服、書本和模型的狹小房間靜靜躺臥。日子簡單,卻甚愜意,每日都有層出不窮的笑料──有時急急出門,他論論盡盡戴起我們,上下調轉搞得罩暈倒,有顏色一邊對入,戴了多次仍然搞錯,記憶還不如我們頭上的鐵絲,緊記着人類迥異的輪廓。

不過,我聽師傅──罩稱「老江湖」的不織布說,人類是善忘的,他說十七年前有過疫症,和今次幾乎一樣,都是人自高自大,將野生動物拿來烹吃的自作孽。這次我們走紅,人人為我們餐風露宿,顯然十七年來,人們還學不了我們記性好的美德。

說回我的主人。每日早上和下午某段時間,他都會對着發光的屛幕說話,屛幕有時映出他的樣子,有時分成一個個小格,每個小格顯示一張年輕的面孔。自言自語的他帶着傻氣,有時還七情上面。他時不時走到房的後方,兩手迴環往復,示範他們稱為「游泳」──好像叫「自由式」的動作。這樣擺上擺落已經滑稽,房間又窄又亂,示範時一下碰到櫃,一下碰到周圍的衣服,哎呀一聲,我們和屏幕上的面孔都笑到嗌救命。

他跟他們說,原本想回大學作網上授課,但他汗大,一來一回,每日一個口罩不夠,而且大學的保安和清潔工比他更需要我們,想為大學省點資源,只好窩在家。

──唉,雖然是其貌不揚的中年漢,沒甚麼好指望,但好歹為人師表,應該學學我師傅,表面朦朧,內心可是條理分明──上鏡前執好房間,學我們莊重企理,琴葉整整齊齊,才不會淪爲學生的笑柄。

* * *

歡聲笑語過後,其餘時間一切靜好,我像個乖孩子在枱面躺着,每日清晨,日光擦過我身,緩緩移步,沒入蒼茫的暮色。夜裏有風,有月光,朝早出門的同伴間或回來,吱吱喳喳說着人間千奇百怪的事情。就像之前聽到的,現在我們成了人類的新寵,滿街都是我們,紅、黃、藍、白、黑,軟的硬的,甚麼材質都有,還有一大堆甚麼E的英文和數字標示我們的能力;也有在街上碰到附帶小儀器的高貴同類,見了我的同伴罩高氣揚、不可一世,說自己是人類用天價買回來,跟我們這些「賤民」不一樣。現在我們哪個不是天價?隔鄰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小藍出過去,他說現在店舖裏,我們的同類身邊插滿了150、290等等的牌子──說是人類願意為我們付出的價錢。師傅告誡過,口罩有口罩的道德,我們不學人類分階級和以貌取人:男的女的貧的富的美的醜的乾淨的骯髒的,有緣就好好相待一場,可以不愛,但要盡力令他免受傷害。

──其實,我只是個平凡的外科口罩,不如N95等元老厲害,看見他們,有時會自慚形穢。但是師傅說過,每個口罩有自己的能力和使命,安分守己,做最好的自己就好,不用看見別罩光鮮亮麗,就懊惱自己渺小平凡,他們也有自己的限制和苦處,只是我們不知而已──這是他的「口罩大同論」,說是人類一個姓孔的偉大伯伯啟發的,其實道理好簡單,我有這樣的閱歷都想到,嘿嘿。

但人類是高估不得的,怎樣低估,都是高估──這些天跟主人在屏幕前看節目,香港的社會原來也跟口罩一樣分顏色(怎樣分?),「顏色」相同還好,不同的話就會搞到夫妻不和、父母子女反目、朋友割……割甚麼?不記得了。雖然有自負和自戀之徒,我們口罩都是和和氣氣的,尊重和欣賞對方的不同,有時拿各自的材質研究一番。人還不如我們胸襟開闊呢。

一路說,我好掛念小藍和其他同伴,他們現在如何?難以忘懷主人丟棄他們時,眼中那淒婉卻無憾的流光。有很多,甚至來不及道別,他們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不怪主人:這是口罩的命運。如果可以用自己的死,換人類的生,我們這一生,就算沒有白過。

* * *

有我們的地方,就有病苦。但在斗室裏,還可以嘗到生活的一抹清歡,以及淡淡的哀怨。很多個晚上,對着屏幕說了一整天後,主人會坐到深宵,一動不動,陷入深沉的思索中。過了良久,他會拿起小屏幕──噢,是手機──按,在一堆人名中找出一個叫「海滌」、旁邊有幅海浪圖案的名字,按入去在上面寫劃。屏幕上的字一路增多,但每次打不到兩行,他又會刪除所有,怔怔望着。有時看見海滌「online」的時候,他的身就如電流流過,忽然一晃,匆匆關閉對話,繼而一臉頹然。一個晚上,就在寫寫刪刪的輪迴裏無聲消逝──

日子緩緩前行,慢慢地,他不再整夜瞥着手機,而是打開一本布織淺啡封皮的簿,一行一行寫下去。他寫過甚麼,好多已忘了,他常常一直寫到夜深,我也朦朦朧朧睡着了。但前晚,他寫了類似這樣的話:

「你給我機會時,我沒好好珍惜,現在你收回我關心你的權利,我卻放不下你……你說得對,我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沒能力撐起一頭家,沒盡過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不高興就只懂得出氣發洩。我甚麼都不能給你,除了自由。這段日子還好嗎?母嬰不是高危,但也要好好保護自己。你追求完美,但記着別將自己繃得太緊,做能力所及的事就好。在我眼中,你是最好的。」

──你不帥氣、沒有昂藏七尺,生活中笨手笨腳……但在我眼中,你是最好的。你會給我機會保護你嗎?你只須盡情愛她──即使這是徒勞的。即使你不知道我為你付出的心意。即使,你將親手結束我的生命。

* * *

要來的總要來。沒有課的早上,他將我拿起,三扒兩撥將繩圈入兩耳,我與他,從未如此貼近──

街道蕭條,我們登上巴士,在一個叫「黃大仙」的地方落車,再乘淡黃色車,在斜路下車。來到這裏,人愈來愈多,隨着人潮上去,不久就看到蒼然的木牌,身邊人說,這是「獅子山」。天色雖陰,跟着他爬樓梯,看看不知長了幾多年的樹木和在上面張看的猴子,都是樂事。只是沿途人流不絕,像整個社區的人一下倒灌,不只人,罩也窒息。幾經辛苦行到步道,所有人眺望開闊的景觀,在平石上擺甫士,小孩在身旁穿梭,喧嘩嘈吵,像開派對般興奮。

貼着肌膚、飲着汗珠,這種身體的貼近,好像也使我靠近他的心靈。我感受到他的躁動,眼前的人和風景,使他比平日更惴惴不安。除了喧鬧的人潮,更令人悲憤的,是地上有不少紙巾和樽子,樹上更掛了不少同伴的屍骸──我們為人類貢獻一生,忍受裏裏外外的污垢,竟沒有一個體面的結局。回程時,一對男女對我們始亂終棄,主人看不過眼指斥,對方先是一怯,再惱怒說他多管閑事,匆匆離去。

難得出大自然走一趟,今日之行注定掃興──坦白說,除了空氣比街上清新,有甚麼好看?到處都是石屎高樓。人是這樣的德性,還說甚麼「獅子山精神」,不過自欺欺人。疫症的深意,我們作為局外罩,比所謂的萬物之靈看得清楚。

* * *

隨着主人回到大圍的家,無比倦怠,心中惻然。我們相聚的時刻,如沙漏的沙,不斷流逝──

剛開門,他脫鞋之際,母親過來平靜地說:

──今日收到一盒口罩,是海滌寄來的,她望你我珍重。

她遞上黃色字條,上面字體娟秀。

他一怔,接過字條,就從背囊掏出電話,直撥她的號碼。

──你所撥的電話號碼,未有用戶登記。

然後是嘟──嘟──的聲響。

世界突然停了下來。過了良久,他緩緩放下電話。有些鹹鹹暖暖的水流下,沾濕了我的眼睛。這是甚麼,我不知道,卻感到莫名的哀愁……

再過半晌,他深呼一口氣,慢慢走到廚房,溫柔地將我脫下,小心翼翼向外反,一路摺疊,用繩子翹我的身體,翹得很小、很小。

* * *

再見,遺憾未能承擔你的悲傷。感恩一場疫症,讓我們遇上、靠近,每念及此,滿滿情意。只願你知道,無論生活快樂或苦澀,還是有愛你的,默默護佑──

Amy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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