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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高飛

與白德培出死入生

十一月尾,涼風初起。在何善衡夫人宿舍外的空地,白德培教授踏着廿三年來陪他環遊世界、上落中大山城的單車,穿越冷風,瀟灑來去。「這是我的環保宣言,也是因為,我沒有耐性。」沒耐性,怎能長途跋涉、風雨不改,委身鐵窗三十載?熱愛自由,不愛拘束,倒是實情。這位凝視人類心靈的療癒者,最懂得快樂與成長,不在強逼,而在放手與成全。這份自由,他由心信仰珍惜,也帶給身邊生靈:對囚友,他適時勸導點破,卻始終情深以待,相信一切有時;兩隻家貓,他讓她們在外嬉遊闖蕩,順性而活;庭前親手栽種的台灣樹參,十二年來發榮滋長,那次颱風山竹吹襲,樹被吹得缺了一角,他以為無復舊觀,豈料過不多時,樹亭亭蔥鬱,更勝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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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計2007年在蘇梅島的學術休假,這是白教授在香港的第二十四個年頭。他是瑞士改革宗教會按立的牧師,1996年來港,1998年成為監獄牧師,並於舊時的崇基學院神學組──現為神學院──兼職任教。2008年起,他全職在學院教學和研究,定時探訪本地監獄。在學院,他教授西方基督教史、教會差傳,研究耶教重心東移的進程;學院外,他為在囚人士爭取權益,聆聽鐵窗內一眾囚友的祕密心事,或單純地,與他們同在。

尋道心跡

生命最初的時光,是瑞士農業小鎮奧恩施泰因連綿起伏的綠野、在田間幫助鄰人收割的悠閒下午、湯瑪斯·曼的長短篇、杜斯妥也夫斯基對人浮沉苦海的無限悲憫,以及積存心中、對生命既迷茫又切慕的情感。神學教授對生命深層意義的探求,始於寂寞又美好的十六七歲。為尋找答案,他如飢似渴閱讀哲學、文學、佛學、心理學和心理分析學的著作。

一日,他埋頭閱讀禪宗公案,忽有所悟:「為甚麼我要捨近圖遠,鑽入東方宗教去尋?基督教傳統已有類似想法。」由那時起,他細心研讀基督教思想,當中,德國神學家潘霍華的《獄中書簡》最打動他。「這本書是他對抗極權政府的見證,也包含他在獄中深刻的省思。它使我確信基督教能契合現代世界觀:我們能積極入世,亦能忠於基督教信仰傳統。」

青春歲月,如何無憂,總有忘不了的痛。中學畢業一星期,教授的父親撒手而去。父親遽逝,在兒子生命留下了吸蝕一切意義的黑洞。在死亡的陰霾下,他決意拾起神學的利刃,去剖析和療癒人生,也為生命打開一扇窗,讓光穿透身心。

「神學是最深邃的學科,與哲學純為思辨不同,神學要求我們投入生命,感悟智慧,反璞歸真,在生活裏踐行。」這位理性務本、知行合一的神學學者說道。

單手按柄,自在飛翔。2008年起白教授全職在中大教學和研究,並住在校園。下圖的樹參由他入住時親手栽種,誠然是「眄庭柯以怡顏」

從神學到牧職

對誠懇面對自己的人來說,讀甚麼與做甚麼,未必是一回事。從讀神學到擔任牧職,年少的白德培遇上幾位明師,令他對牧養工作改觀。高中時代充滿睿智、開明審視聖經神話的希伯來文老師,以及大學本科監獄事工實習的導師,使他意識到育靈工作是令人既滿足又快樂的生命事業。

「他們不是皓首窮經、離群索居的隱士,而是會與人歡敘聊天的普通人。發展靈性不等如我們要消極避世,屬靈也可深入世間。」他說。「耶穌不也是如此?他道成肉身,經歷俗情世間的骯髒誘惑;他出席婚宴,變水為酒,但也會有獨自沉思,向上帝禱告的寧謐時刻。」

許是上天安排,在農業社區長大、鑽研古老學問的耿介少年,在好友的舞會中邂逅了在瑞士頂尖藝術學校就讀室內設計,時髦美麗、特立獨行的女孩。少年注意到她,女孩則佩服他不同流俗,有勇氣攻讀這旁人眼中古怪和不受歡迎的學科。兩個自由靈魂,不早不晚,在最美的年華遇上,以後的歲月,他們的生命都有彼此。在歐洲、非洲、東亞和東南亞,他們共同進退,走過大地蒼茫,共度也共悟世間的陰晴圓缺。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

三十之年,白教授已完成博士學位,當了數年兼職監獄牧師,入選城市委員會推動建制改革,並加入國際教會組織。「我感到生命落入一個個窠臼,那時未婚妻勸我邁出去。」他說。

機會來了。一天,他收到巴色差會主席的來信,他們需派人到香港從事監獄事工,問他意下如何。他手握信件,高興得在屋中跳起。「是這個了!」他興奮回憶。

「我從未到過香港,也沒有要求試工。」他說。「我和她沒有討論,沒有猶疑,我們知道一定會去。」用君之心,行君之意,一句我願意,就令他們與這遠東小島結下逾廿載不解緣。

石壁監獄前方。那裏的牛認得長年來訪的鐵窗牧師

老香港

操七種語言的白教授,說得一口流利廣東話。在港首兩年,他全職學習這以刁鑽聞名的語言。「我若做過甚麼好事,一定與我好好學習語言有關。」那時在大學的新雅中國語文研習所──即今天的雅禮中國語文研習所──他用心聆聽和辨認廣東話七個聲調,學習過程教他興奮,也教他謙卑。「廣東話是偉大的語言,非常諧趣生鬼。港人有種嬉笑怒罵的智慧。」他提起數年前掀起熱潮的宜家公仔路姆西,我們當場大笑──狼公仔的中文名,與廣東話一句三字粗口的讀音非常近似。

薛西弗斯的嘆息

說到情繫三十載的監獄,原本一臉寧謐的鐵窗牧師難掩興奮。「坐牢的不一定是壞人;他們只是身處非常處境的常人。監獄系統是個將人──特別是那些不容於社會主流的人──羈縻,變成所謂正常的地方。」這位深受傅柯《規訓與懲罰》啟發的牧師說道。「我愛這些人,」他柔聲說,「他們當中有人犯下大錯,但我深深尊敬他們。」

教授現時每週至少探訪監獄一次,服務赤柱監獄、石壁監獄和小欖精神病治療中心的成年男囚犯。每月一次他會帶神學生到石壁監獄參與聯合崇拜。「每次只能帶十人進去,但我從未遇過不夠學生的情況──他們很喜歡去,也感到獲益良多。很多人與囚友成為朋友。」

穿越一道道森嚴大閘,白教授會到訪不同監倉和工場,與囚友點頭握手或閒聊,有時更會在小房間深談。作為監獄牧師的挑戰,教授說,是在與囚友短暫的交談和相處中,掌握對方的情緒和需求,對待不同個性背景的人,更要有平常心:「跟外向健談的囚友熟絡是常情,但他們未必最需要我。接觸內向的人,嘗試跟他們溝通很重要──我不斷提醒自己,要離開舒適圈。」在獄中不斷交流、聆聽,往返此岸彼岸,一次探訪往往是披星戴月、考驗身心的漫長征途。

與白教授一路聊天,他多次強調聆聽的重要。有時,沉默比語言更能打動人心。在他休假期間寫就、2014年出版的《鐵窗內的心靈世界》,他提到一位腦部受輕微創傷,導致溝通困難的囚犯。因為溝通問題,他經常與其他人爭執,並被單獨囚禁。無法與他溝通的牧師,將手伸進鐵窗,對方捉緊他的手,溫柔輕撫着。這無言的數分鐘,是他牧養生涯的動情時刻。

在石壁監獄看望囚友

「閒談亦很重要,我們是為建立關係,而不是為溝通而溝通。」教授說。「有些人可能過了十年、十五年仍很冷淡,但時日久了我們之間會有一份信任。當他們的生命或家庭起了變化,他們就可能找我,用截然不同的方式跟我說話。」

那囚友們會不會關心靈性問題?「會,但他們會從很實際、很貼近生命的角度出發。」他以卡繆闡發的薛西弗斯的神話比喻囚友的生命困境。在希臘神話裏,薛西弗斯因觸怒眾神,被罰將巨石推上山峰,但是巨石來到山峰之際,又會滾回山底,如是者他只有把石再推上山,日復一日,永無休止。

「我們為何活下去?平日我們不會想到去死,但當人身處監獄,外在的鉛華盡去,緊抱生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是極大挑戰。」

「你想引領他們信教嗎?」我問。

「從沒有,這是自然發生的。我常對人說這不是容易的事情──歸向耶穌基督,往往代表捨棄一些不良的積習。我希望人們能發自內心學會愛,接受愛。我最終想做的,是傳達上帝對人的寬恕。」

他頓了一頓,續說:「用非宗教的語言來說,我們的生命不只是我們的作為。試想你做錯事,深深傷害了人,接受寬恕意味着你不再為過去的事捆綁。這不是說犯罪沒問題,但我斷不會稱一個人做殺人犯,因為殺人不能定義他整個人生。在監獄,在社會,有人犯罪,但他們不是『罪犯』,只是做錯事的人。」

「但如何接納破碎的自己?我們怎樣才能擁抱自身的陰暗,猶如愛着陽光下的自己一樣?」

「孚信很重要,」牧師的語氣暗沉緩慢,像在黑暗中燃燒的火焰。「信就是縱使自身千瘡百孔,我們仍感受到接納和被愛。我無法說服你,你要臣服於這個生命更深的真相,這就是為何神學上來說,我們會稱之為『恩賜』。不是你去決定成為基督徒,而是聖靈給人的一種無私感動。與其契心代表你接受這份禮物,你的整個人都被悅納。」他輕吸一口氣,「這深沉的真理只能在信中掌握。」

訪問後的歸程,心裏念念的其中一幕,是神學教授的摯誠分享:患難長堅忍,堅忍致氣格,氣格生盼望,盼望不流於虛妄。盼望的靈光,將引領我們度過世界和心靈的漫長黑夜。黎明來的時候,加害者與受害者,終將獲得自由和恕宥──繼而在人類歷史的風月中消逝。

白教授與他的家貓Grisha(上)和Misha(下)。Grisha是Misha的媽媽,兩貓同樣深受中大人喜愛。問為何放心將貓兒放養,他稱:「我寧願她們活得豐盛,多於無驚無險卻坐困家中。貓喜歡自由,我能享受這美麗的校園,為甚麼她們不可以?」

Amy L.

本文出自《中大通訊》第551期(2020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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