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有杏﹕院長醫生周記(三):爸爸要走了
又是一個星期六的早上,我剛帶完了一組醫科生實習,便從病房返回院長辦公室。
很累,真的很累!剛剛凌晨三時才跑回醫院做緊急胃鏡手術。一名約四十歲的男病人不幸患上末期肝癌,並出現急性食道出血。這已是他過去一星期內第三次食道出血了。清晨時我花了個多小時,好不容易才給他止了血。
但我很清楚,他的病情到了這地步,只能短暫止血。手術、化療、X光介入治療都不可行。不出數天他會再次食道出血,捱不到兩三個星期便很可能因流血不止或肝衰竭而離世。然而這最後的日子卻一點也不好過。每次用胃鏡插入食道止血都是對病人極大的折磨。
雖然很累,我還是記掛他的病情,於是返回病房查看。剛踏入病房,便聽到我組的一個年青醫生Jason跟這病人爭論。
Jason見到我,便急不及待的說﹕「陳教授,楊先生又出血了。他已經輸了三包血,注射了vasopressin(血管收縮素)都沒有效,正要安排胃鏡手術,但他卻不肯簽consent(同意書)!」
楊先生整個人已經黃得像檸檬一般,床邊的膠桶載滿了他嘔出來的血。他身旁的太太淚流滿面,只是強忍哭聲。我還未開口,楊先生便搶先說﹕「陳教授,你們醫不好我,我不怪你們,我自己也心裏有數。但我真的受不了,過去幾天已做了三次胃鏡手術。生死有命,你們就讓我舒舒服服的走吧。只是我捨不得我兩個女兒……」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他太太強忍眼淚,安慰他說﹕「不用掛心。」然後她輕輕的對我說﹕「陳教授,我不想再見到我先生受苦了!」
望著他們,我內心真的很矛盾,深深明白即使再做胃鏡手術,極其量只能延長他的生命多數天而已。我們到底是在拯救他的生命,還是在延長他的痛苦呢?若然躺在病床上的是我,我又會怎樣選擇呢?
想了良久,我終於作了決定,說﹕「楊先生,我尊重你的選擇,不會勉強你接受不願意的治療。我們會繼續用藥物盡量減輕你的痛苦。」
Jason滿臉懷疑的問﹕「陳教授,我們真的可以任由他流血不止嗎?醫生不是要盡力拯救生命嗎?」
望這滿腔熱誠的年青醫生,我明白他當時的迷惘。我與他分享道﹕「Jason,醫生不是神,我們不能主宰生命。當病人生命臨到盡頭時,我們固然沒有權去結束生命。但我們也應反思,究竟我們是add life to days還是add days to life(活好每天,還是活多一天?)最終我們還是要尊重病人的選擇,讓他們有尊嚴地度過剩下的日子。一個優秀的醫生,不在乎他醫病能夠去得有多盡,而是他懂得什麼時候收手。能知所進退,需要經驗、智慧和承認自己能力有限的勇氣。」
當我剛踏出病房,見到有兩個小妹妹在病房外等候,一個約十歲,另一個只得三四歲。我想她們該是楊先生的女兒,因為楊太經常在病房內遠遠地向她們示意。那個大女孩定睛地望我,卻不敢發聲。我蹲著問她﹕「小妹妹,他是妳們的爸爸嗎?」她點了點頭,輕聲的說﹕「我很掛念爸爸……」說時,她的一雙小眼睛紅了起來,淚水在小眼眶裏打滾,似乎已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回事。「妹妹,妳爸爸不舒服,妳怕見到嗎?」她搖搖頭說「不怕。」說到這裏,她的淚水終於湧了出來。
望著這對小姊妹,想到她們以後沒有爸爸的日子,鼻子不期然酸了起來……我牽著兩個小妹妹的手,來到護士長面前,向她說﹕「Sister,請給她們通融一次吧。」護士長猶豫地說﹕「醫院的infection control(感染控制)很嚴謹,這個……我很為難。」我說﹕「我明白。但這個不是傳染病房,現在也沒有懷疑個案。只要做足預防措施,她們受感染的風險是很低的。妳就讓她們見一見爸爸吧,我會向管理層交代的了。」
相信那是他們父女最後的一次相聚。
楊先生於第二天晚上因肝衰竭最終離開了他的太太和兩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