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有杏﹕院長醫生周記（十二）此別，一去不返
疾病，狠狠地把我爸爸折磨了十年。終於兩星期前，我爸爸離開了這個世界。
當他的心跳停頓下來後，柔弱的呼吸也跟著消失了，我親手把他身上的喉管、電線和點滴小心翼翼地逐一拔出來，因我知道他厭惡這些纏繞著他、刺痛著他的東西。我也不假手於他人，因我知道爸爸怕痛……
【散不去的瘀腫，散不去的心痛】
執著爸爸的手，我才發覺他的雙臂是多麼的瘦弱，但每天打針、驗血、吊鹽水卻把這雙竹枝般的手臂變得水腫和瘀黑。我用力地按摩著爸爸的手臂，還是散不去那些瘀腫，更散不去的是那心痛……
疾病，你多年來在我爸爸的身體肆虐，你不斷地嘲笑著身為醫生的我，要我屈服在你腳下。今天，你再不能對著我爸爸狂傲，因為他已離開了這個朽壞的軀體，在天家我爸爸不會再面對疼痛、疾病和死亡，在那處他有平安和永生。
死亡的感覺究竟是怎麼樣？我見證過不少病人逝世，有人說軀殼雖死，但感官猶在。也有人說死亡好像穿過一條漆黑的隧道，盡頭是另一個開始。我們不知道死亡的滋味如何，但對於仍活在世上的人來說，至親的離逝卻帶來說不盡的眷戀、追憶和懊悔。當爸爸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才真正明白，以後再也不能夠在世上找到他的影蹤。
爸爸住在我家附近，步行十分鐘便到達。由於近年爸爸體弱多病，我幾乎每次找他都是處理醫療上的問題。不是跟進他的藥物，便是帶他進出醫院，以往他每次住院數天便康復出院。日子久了，這一切都變成了例行公事，再也沒有什麼感覺。除了把這些任務完成外，我也很少花時間去找他、跟他聊天。繁忙的工作變成了理所當然的藉口。原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從來沒有因為地點遠近而改變。我和爸爸就是這麼近，那麼遠……
還記得爸爸很重視農曆新年，一家人過新年總要齊齊整整。他很喜歡年花，每年我必定到花市買桃花擺放在他家裏。他經常在親友面前炫耀我買給他的桃花如何盛放。今年不知什麼緣故，內心總是沒有平安，於是我在年三十晚跑了好幾個花市，把爸爸的家放滿了各式各樣的年花，除了桃花，還有水仙、芍藥和大桔。其實爸爸跟其他老人家一樣，很容易便感到滿足和快樂。
【珍惜隨時失去的理所當然】
可惜他的健康近幾個月急轉直下，頻頻進出醫院，大年初一我無奈地再把他帶回醫院去。如果我有水晶球，能知道那是他最後一次住院，我定會毫不猶豫地推掉所有的工作及宴會，給自己最後的機會跟他聊天、閒話家常。可是人的本性往往是只顧眼前的事情，總把身邊的人看作理所當然，沒有想過他們有一天會突然離開。
經驗豐富的醫生又如何？當我發覺爸爸的病情急轉直下的時候，他已不太清醒，說話也變得模糊不清。以往不需十分鐘便可以見到爸爸的面，撥電話便隨時可以跟他聊天，但這些簡單的事情往往因為太容易而沒有珍惜。在爸爸最後的幾個晚上，縱然我想追補過往十年所失去的時光也太遲了，他只是迷迷糊糊地臥在病榻上。我真想跟他細說當年往事，一齊回味他最喜愛的鹹蛋和臘腸送白飯。原來平淡的日子是這般醉心，是那麼值得回味。
昨晚，我花了很長時間嘗試尋找儲存於手機內的錄音短訊，可惜再也找不到爸爸的聲音。那些跟爸爸一起的童年往事，那些閒話家常，那些很厭煩卻又語重深長的說話，現在只成了腦海裏浮浮沉沉的片段。
生命原是很脆弱，人生恰如朝露。如果生命的意義不在乎長短，那麼懂得珍惜我們深愛的人或許可以讓我們的人生活得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