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到會室拍照吧,留下多些會室的相片也好」,剛宣布解散的前中大學生會代表會主席黃博瀚接受訪問後提議。翌日走進會室,福利品部的層架上只剩下寥寥數本二手書,中大學生會的牌匾也被移走了:「最珍貴的我們都搬走了」,前代表會主席黃博瀚一邊收拾福利部剩下的《中大五十年》刊物一邊說。他把《中大五十年》上下兩冊悉數放在會室門外派發,不出數小時,刊物已全被取去。
中大學生會創於1971年,半個世紀以來於校政和社會運動中留下了數不清的身影,近年歷經急風暴雨,最終在今年10月7日宣布解散。消息一出,師生和校友都對消息感到茫然,惋惜中大學生會始終被時代的洪流衝散。
記者|容巧嵐 編輯|鄒仲婷 攝影|容巧嵐 鄒仲婷
「有信心、有理想,從五湖四海聚首在一堂⋯⋯兄弟姊妹們,讓我們大家為美好的將來齊歡唱!」1977年擔任第七屆中大學生會幹事會會長的陳詠智現身處美國,在視像電話訪問一開首,便激昂地唱起學生會會歌,然後一一細數中大學生會歷史。陳詠智憶起當年在校期間,逾千學生也曾在校長官邸漢園外的草地上齊唱此歌,爭取學生臨時宿舍。
七十年代香港交通不便,中大位處偏遠,陳詠智形容,同學每天上學要先坐船再轉車,竭力擠進一小時一班的柴油火車:「同學每天上學要花四小時,是今天無法想像的。」不少同學生於草根家庭,居住環境惡劣,住在廉租屋、木屋、徙置區等。然而校方當時提供的宿位極度不足,只有約四成同學可入住宿舍,使「屈蛇」(非宿生偷偷到宿舍留宿)成風:「在雙人房中至少再加多兩個床舖。」
1973年末,學生為爭取增建宿舍舉行集會,集會結束後群情依然熱烈。陳詠智描述,一眾學生在第三屆學生會會長雷競璇帶領下,走到漢園外表達訴求,時任校長李卓敏身穿睡袍,站在門口接見逾千學生,隨即表示支持增建,並指揮學生在草地上唱會歌,最後學生和平散去。李校長隨即與殖民地政府談判並尋求資源,決定在夏鼎基運動場興建一排鐵皮屋作臨時宿舍,暫時解決當時宿位嚴重不足的問題。晚上,一個個半圓鐵皮屋變成學生舉辦讀書會、糖水會的聚腳地,更是他們高談闊論、議政的空間。陳詠智慨嘆:
「這就是做人、做事、做官的一門藝術,要合情合理合法,將同學最激昂的情緒,轉化為有建設的行動。」
面對反對聲音,他形容當年校方只會疏導而非警告學生,尋找雙方可周旋的空間。現時夏鼎基運動場一旁仍保留部分鐵皮屋,轉作健身室及儲物室等用途。
槍口一致對外的蜜月期
港英政府於1977年發表《高中及專上教育綠皮書》後,中大學生會與三個書院學生會於1978年組成「四改三」專責小組,反對殖民政府要求中大轉為三年制。當時中大只有崇基、新亞及聯合三所書院,陳詠智作為中大學生會上屆代表也是專責小組成員之一。他曾和李校長在中大成立15周年的餐舞會上致詞:「美其名是餐舞會,實質上要向媒體、國際的外交使團『開第一槍』,表明我們反對『四改三』,強調這是在扼殺高等教育。」
在「四改三」的議題上,校方和學生一直站在同一陣線,堅持中大應維持四年制,保衛中大的教學理念。陳詠智憶述:「當時我和校長的秘書交換講稿,以在演講時互相呼應。」最後他們更達成共識脫稿發言,真摯地為中大的發展及師生的憂慮發聲。他回想起四十多年前中大師生休戚與共的激情,不禁有所觸動,同時對現時中大校方與學生之間的分崩離析感到深切悲痛。
1987年擔任第17屆學生會會長的蔡子強坦言,校方與學生會的關係與社會大環境息息相關。八十年代開始就香港前途談判,1984年中英簽署聯合聲明,中大及港大學生會也曾表態支持香港回歸中國,大專學界深受北京器重。蔡子強表示:「當時正處於蜜月期,校方與學生會的關係可謂和而不同,即使不同意對方的立場也會嘗試說服對方。」在「港人治港」的倡議抬頭之際,校內的民主氣氛高漲,蔡子強亦在任期內成功爭取在大學教務會中增設學生代表。教務會負責處理中大的學術事務,包括規管教學事務、訂立與課程有關的規程及校令等。增設學生代表後,學生能對學科反映更多意見,在校方教務行政機制當中加入學生的聲音,蔡子強稱:
「那是一個很熱血、創新的年代。」
烽火台拆卸之爭
至千禧年代,校方與學生會的關係開始出現變化。2008年,中大校方為迎接「三三四」新學制打算擴建圖書館,在缺乏公開諮詢下,打算拆卸烽火台,稱待工程完畢後會重新在原址安置。時任校長劉遵義任內曾推動多項備受爭議的校政,包括推動中大「國際化」、提議斬除崇基池旁路多棵老樟樹、取消沿用多年的選舉院長制度並引入委任制等,多次引起師生及校友聲討。鑑於劉校長的作風,於2008至2010年連任第38至39屆學生會成員的李敏剛表示,當時普遍師生和校友都不信任校方有關會原址安置烽火台的說詞:「我們要校方確保烽火台不遷不拆。」
據報道及《中大五十年》一書記載,當時有部分學生會成員及校友舉辦了近300人出席的公開論壇,要求與校方公開對質。校方在拖延一個多星期後,委派了輔導長何培斌出席,立法會議員暨中大校董黃毓民也有列席發表意見。學生會亦發表聲明,強烈批評校方的行為,與校方開會的氣氛相當緊張。
即使與校方針鋒相對,李敏剛坦言當時從未感到受威脅,或擔心受校方的紀律處分,「校方未必會聽我們的聲音,但我們(在校內)說甚麼、做甚麼也不會有後果。」當時校方就烽火台出聲明澄清,但並沒有嚴厲批評或譴責學生會。就最近中大學生會與校方對峙的局面,李敏剛回憶道,自己當年從未考慮過在公開發表言論前要先自我審查:「我認為校方針對『朔夜』政綱和言論的打壓是瘋癲的。一方面,學生會內閣有言論自由;另一方面,他們也代表了同學的意見。」他形容校方如此「秋後算帳」的做法,是在他出任學生會的那個年代無法想像的。
在校園內佇立民主女神
現佇立大學站廣場的民主女神像(民女),由雕塑家陳維明仿照1989年天安門六四事件中的民主女神像製成,是紀念六四事件的標誌性藝術品,當初經歷幾番波折才落戶中大。2010年第40屆中大學生會會長黎恩灝憶述,學生會一開始有向校方申請並持續與校方交涉、討論細節,例如民女應該放在哪裡、放多久等,校方也從未表示反對,直至民女被警方沒收。
2010年5月29日,食環署人員指支聯會沒有申請臨時公眾娛樂場所牌照,近百名警員遂到支聯會在銅鑼灣時代廣場的悼念六四攤位沒收民女。經歷此次風波後,校方突然發公開信表示要保持政治中立,落閘拒絕學生會的申請,黎恩灝指:「比起向學生講道理,公開信更像校方對中央的政治宣言。」黎恩灝認為校方有關「政治中立」的講法虛偽,真正的政治中立應是校方無特定的政治立場,容許不同政治意見和主張都能夠在校內公開發表。
同年6月,中大學生會於維園六四燭光晚會上公開呼籲市民在晚會後到中大集會,最終民女在超過2,000名市民及師生護送下,衝破警戒線抵達中大。黎恩灝認為:「因為校方緊張公眾輿論,我們當時有一句口頭禪是『將問題出口』」,意指借助公眾壓力讓校方聽到學生的聲音,民女一事更曾登上頭版。他補充,當時校方在「民女事件」上「受千夫所指」,處於絕對的劣勢,而且正值沈祖堯校長交接上任期間,因此校方沒有再阻撓民女聳立於中大的安排,只有就安全措施與學生會溝通,包括募捐打造雲石底座以穩固雕塑。
反修例運動後的轉變
五十多年來,中大學生會積極參與社會運動,學生會的鮮紅色旗幟亦多次在遊行群眾中飄揚。經歷雨傘運動及反修例運動後,校方與學生會關係一步步降至冰點。被問及最近幾屆學生會與校方的關係,第51屆學生會代表會主席黃博瀚指,雙方關係在2019年第49屆幹事會「晨煦」採取「又傾又砌」的對話方式下有所緩和,與校方交涉有關民主牆丶校內遊行以及見面會等事宜時,即使校方會私下告訴幹事不要這樣做,但還有商議的空間:「校方不會完全阻止,更不會說要報警。」
但自從學生會在2020年11月,即「中大二號橋衝突」一周年,於校內文化廣場舉辦「二橋展覽」,展出多幅2019年在中大二號橋與警方起衝突的照片,校方與學生會關係徹底破裂。就二橋展覽,校方三次發表公開聲明,指假如執法人員按法例需進校園調查和採取行動,大學有責任配合。黃博瀚形容:
「到了『朔夜』(2021年的中大學生會內閣)的時候,我會形容校方與學生會是條件式的對話。他給予命令,學生會只能選擇服從或退出。」
校方與學生割裂
中大學生會的主要行政事務本應由幹事會處理,代表會負責監察「中央三莊」(中大學生報、中大校園電台、幹事會)及屬下團體。但幹事會因為「朔夜」全體成員辭職從缺,而且校方繼續封殺五名「朔夜」成員組成的「臨時行政委員會」,包括繼續表明禁止臨政成員使用會室、拒代收學生會會費及提供場地等,於是行政事務便由代表會暫攝。
黃博瀚講述2021年4月上任第51屆代表會以來的處境:「學生會已經沒有了幹事會,校方將所有政治任務的槍口直接對準我們,要求我們『要不轉獨立註冊,要不就解散』。」中大學生會是「八大」中唯一按照《香港中文大學條例》成立,等同中大的一個部門,因此校方需肩負中大學生會的法律責任。若學生會獨立註冊,法律責任將轉至三名登記的學生身上,黃博瀚補充:「即過往以『中大學生會』名義做的所有行動,都將由這三位同學承擔法律風險。」
諮詢兩位律師的法律意見後,代表會最終發表《中大人有緣再會》聲明,正式宣布解散學生會。不過,中大學生會司法委員會於11月7日晚宣布,代表會發表的聲明違憲且無效,中大學生會聯席會議應重啓學生會職務。黃博瀚亦承認,發出解散公告的做法的確違憲:
「倫理上是做錯了,但在這個情況下我沒有選擇。」
就目前而言,中大學生會依然停止運作。
代表會曾嘗試與校方探討不獨立註冊的可能,但校方除了承諾註冊後會給予代表會由中大學生每年所交會費累積而成的學生會基金外,沒有給予其他實質承諾,亦沒有承諾一定會承認代表會作為學生代表的地位。他們在言談中盡顯無奈:「學生會本身不能脫離校方存在,場地、資金、學生名單也需靠學校提供,甚至我們需要進入校方某些委員會後,才能執行校政。」即使法理上有專業意見支持他們不註冊,實際上也沒有甚麼意義,一個校方不承認的學生會無法獨立生存。
當初他們上任代表會是希望帶出一個訊息:「我們還沒有死,我們還可以繼續做下去」,即使走到解散一步,也不認為這是個終結。他們正嘗試和校方溝通不同屬會的後續處理,尚算有往來。黃博瀚認為,解散是在權衡各方風險後最安全的選擇:「我覺得是有可能重建這個架構的,但假如以中大學生會的名義被捕,這個架構就一定不會有將來。」
前人的嘆息
自代表會宣布解散學生會以來,不只在校內引起學生迴響,校友也紛紛表示惋惜,對校方在這次風波中的行事作風感憤慨。幾位受訪前中大學生會成員,不約而同表達了學生自治對同學成長的重大意義,黎恩灝解釋:「讓同學自治、和校方溝通與合作、推動校政,是幫助同學在畢業後,參與社會和不同權力架構斡旋的重要經驗。」學生會解散,令校方變本加厲地實行家長式的管治,將影響大學生畢業後參與管治社會的能力:「將來只會成為順民。」蔡子強感慨道:
「我只能說中大已不是以前我們認識的中大。」
蔡子強把社會上不同機構接連瓦解的現象喻為巨浪,中大學生會的解散只是其中一個浪花。學生會解散單獨看來對社會沒有太大影響,但朵朵浪花匯聚而成的巨浪,便會狠狠地衝擊香港的公民社會:「學生的聲音永遠是社會上最具原則、理念較強的聲音,是揭發國王的新衣的那個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