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Diffident


荃灣的路與家附近的路不同。指的不是連結商場的各條蜿蜒空中的隧道,而是穿插市巷、伏於地面的道路。那裡循環反覆,仿似迷宮,走到盡頭總有一條小巷引出大路。走出去,才發現你已走過這裡:風景依然,唯人在變。

從位於青山公路的眾安街車站下車,旁邊就是日本城。鮮黃的告示寫著口罩、消毒酒精等均已售光,唯有一箱品牌不明的便攜式洗手液座落於門外,無人問津。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每人都戴上口罩。走過小巷後,迎面而來是賽馬會德華公園 ; 從裡面出來的人都無甚防禦裝備,似乎從另一個時空休息過後,無奈闖入這來歷不明的骯髒世界。沿著街市街直走,途中沒有特別引人入勝之處。直至走到川龍街,左望遠方錯落有致的招牌,它們倒有一種神秘的韻味,拉著這異鄉人走過去。

越過荃灣街市的遮蔽到達海壩街,眼前闊然開朗。街角的小販正在兜售布口罩(旁邊的標示沒有表明它能夠防疫):他親身戴上這些口罩,斜身坐在椅上,手握圓扇,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在等遊人駐足。前面一群買菜的街坊中,總有零丁數個上年紀的阿婆阿伯,左執一袋肉、右秤一包菜,沒有戴上口罩毫無畏懼地穿插在人群之中。雖然旁邊老闆在猛在叫喊「埋嚟睇」,間中不經意地暗示布口罩的神奇時,他們總堅定地一步一步走在路上,沒有一人側目那些功效未明的奢侈品。街尾又有一兩間藥房,一間已貼上「口罩沽清」的標示,另一間則「歡迎內洽」。沒有人知道葫蘆內賣甚麼「藥」,卻仍不少人一試運數,亦不少人空手而回。

轉入沙咀道的巴士站前,遇到一個婆婆蹣跚地走著。天氣不冷,她卻把自己用暗紅色的外套包得暖暖的,一手扶著拐杖、一手拖著外傭,一拐一拐地弓著背直走。外傭右手拉著手提車,車子上方安坐一袋數個飯盒,微微向左傾來遷就老態龍鍾的婆婆。正當路人都急步向前衝,貌似要逃離這個既鄰近診所、又廢氣人氣濃密的巴士站之時,婆婆間中會站在原地,試圖把口罩拉下好好吸氣。身邊最親近的外傭都會不厭其煩地提醒她,然後兩人在路中心站著。她們並肩攜手走了好長一段路,緩慢地,沒有一刻把手鬆開。

旁邊的戴麟趾夫人診所的斜波外豎立一個鐵牌,指門診名額已滿。穿過啞灰色的圍欄望入診所,一個男人正坐在長椅面對小巷熟睡,臉上的口罩未有蓋過鼻子。椅子貼上排隊拿籌的告示,但午後的陽光早已灑進蔥蔥鬱鬱的庭院, 他隻身一人究竟為何。診所內人來人往,昏黃的燈管沒有一絲氣色,但沒有人願意——或能夠——逃離那個地方。也許他們都在自欺欺人,然後告訴自己那是一種自我療癒的過程。

診所的盡頭能拗入小巷。那裡有賣鐘錶的、翡翠的,全都門庭冷落,沒有人願意停留一刻。盡頭的茶飲舖外則有數個青年一邊等候,一邊討論一張張貼在外牆、寫滿字的便條與收據。它們空靈地飄揚在半空,混和無力的標語,築成一道弱不禁風的護盾,標示一場若得若失的戰役。城裡的人沾了一點異樣的光環,依然工作、依然生活。唯倒下的黑糖黏著了杯緣,也黏住了人與地,或許經過好些時日都擺脫不了。

儘快逃出小巷走到鱟地坊。跳蚤市場外入口處,一個老翁握著筲箕,裝入白米,用水瓶內的水洗米。水不夠就直接用勺從旁邊紅色膠桶拿起一瓢水,大剌剌地倒在米上。裡面許多店舖均已落閘,有為數不多的成衣舖依然營業。裁縫機面對門口,尚未縫好的衣物長褲在桌面等待誰來完成他們;但這些店舖的主人都不在看店,也沒有熟悉的機器聲,只有顧客在舖前等待他毫無預示的到來。再走前一點是一家童裝舖,店舖仍是空的,店面一隻灰貓躺在一盒童裝衣服旁,肚一起一伏地呼吸,沒有理會行人。牠活在自己的世界與節奏裡,未有察覺外面的風雲色變,緊守瓷磚的那個專屬位置——對於牠來說,生與死不過是睡夢與不醒的分別。我們是誰,能猜測貓的思想呢。

如此轉出海壩街,便又回到了川龍街。漫步不過兩三個街口的距離,看見的可能要比平常在自己熟悉的社區要多,頓時感覺足夠了。本以為這人口稠密的地方會使人緊張與警惕,實則比想像中更要平靜與安然;每人按自己的節奏繼續自己的生活,猶如疫症從未發生。或許我們都是貓。 

如此便決定離開這迷宮。

一個禮拜後走在熟悉的城門河畔、甚至遠達東涌行山,看到那些公園單車架上攤開的棉被、公園中懸在晾衣繩的便服、長椅上鋪滿一朵朵準備入茶入湯的木棉花,方才有如醍醐灌頂。原來一直尋找的符號,不是十元一個的口罩這些常態中的變態。

這些不動不變的,才是這特殊時局裡的特殊狀態——那些值得珍惜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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