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大政政系性暴力事主親述經歷：創傷、轉化、行動

記者：林詩雅
*文章涉及性暴力描述，可能令人不安

2022年，中大開學後的一個周五夜晚（1 月 28 日），由 Instagram 公開帳號 @badkarmaluvya 發布的一則「中大政政侵犯者：李昀陶事件彙整1」帖文引起數千人的迴響，無數學生在私人帳號分享——足足有 8 頁內容的貼文持續發酵，當中披露了施暴者的姓名、身分、實習中的公司，以及施暴者的言行和事主發布帖文的動機。帖文的讚好和支持的留言不斷上升，隨之而來是無數疑問湧到帖文發布者的訊息欄：帖文的事主是誰？當中的指控是否真確？為何選擇在 Instagram 上公布施暴者的身分？報警了嗎？

整件事的緣起，要追溯到 2021 年的 9 月。

I. 由 IG 朋友到施暴者

事情也是從 Instagram 開始。帖文發布者、同時是其中一名事主 Vivian，是中大政治與行政學系（下稱政政系）的 2021 年畢業生，而李昀陶（下稱李）則是早她一屆入學、不過仍在就學的政政系五年級生。她在學時期與他並不相識，僅僅從同系朋友中聽聞過其名字。

Vivian 如期畢業，畢業後有全職的工作、十分忙碌，他們本應毫無交集，當問起兩人為何在 Instagram 開始交談，她需要用片刻回想：「他（李）好像對他的出路感到很迷茫，那時候我在限時動態不時會分享一下自己上班的事情，而他就會 DM （Direct message）問我關於工作的事情。他這樣問不會很突兀，他是問 sustainbility（可持續性）是做什麽的，因爲我那時候的工作是關於 ESG（永續投資）和一些 quanti（定量統計）的工作，他剛好在上關於 quanti（定量統計）的課。我們在 IG 上聊了很久，他就不斷說『不如約出來一起讀書』，然後我就跟他說，『吓，我怎樣讀書？我已經畢業了』，然後他就說『那我也要讀書，你幫一下我吧』。」

從 9 月中開始、他們在 Instagram 上聊了兩個月左右：「本來是可以自在相處的人，但之後就不是了，慢慢就覺得不是這樣。」他們總共約了兩次會：第一次約會，除了李曾無故逕自除下她的口罩、讓她感愕然，兩人並無親密接觸；約會後，李用訊息問她可否做自己的女朋友，但 Vivian 拒絕了，同時間，李的性騷擾訊息越來越露骨，例如問她「要不要賣身」、「咁我都想你 deep throat 我（為我口交）」；直至到第二次約會，即案發日 11 月 6 日，李對她施行性暴力。

II. 案發經過（以下內容來自相關帖文和事主的補充）

在 11 月 6 日夜晚，大約九時左右，僻靜的公眾地方裏，李在沒有得到 Vivian 的同意下，吻她的嘴巴、抓她的胸部。

在上述性暴力發生後，李跟她說「要有一個總結」：「他就問我：『你想不想做我的 FWB？（Friends with benefit，即會發生性關係的朋友）』」。當刻，Vivian 明確拒絕：「不可以，我不想做你的 FWB，然後我就說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但我喜歡開放式關係。」

當李的要求遭拒絕後，Vivian 描述：「他生氣了。他首先走了幾步，然後蹲下來，看來好像有點崩潰，隔了幾秒鐘之後，就走過來箍我頸（緊緊捏住我的頸部），問我『你知不知道我玩過多少女仔？傷害過多少女仔？每一個女仔給我傷害完之後都會哭到崩潰，你知不知道幾個女仔，在這一個位置，因為我而哭過？為什麼你會笑？你是什麼人來的？』」

Vivian 自嘲：「我是有少許害怕的，但是，我不想顯露出我很害怕，因為我知道如果我讓他覺得我害怕的話，其實會更加『大鑊』，所以某程度上，我笑是一個自衛來的。」

「本來覺得（和他建立開放式關係）OK 的，但到他箍我頸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人，是痴線的！」Vivian 的語氣開始有點憤怒：「他問我『你知不知道我傷害過多少女仔？』（原句：你知不知道我玩弄過多少女仔？傷害過多少女仔）那兩句說話，我就覺得，哇，這個人，還要比我想像中更加『仆街』。」

「然後，某程度上，是這兩句說話，引發了我自己的求知慾，想自己蒐證：是不是真的是這樣？然後再做其他行動——某程度上，我今日的行為，就是因為他這兩句說話。」

III. CUHK Secrets 帖文被刪、決定轉向 Instagram 曝光施暴者身分

Vivian 在本年的一月一日把 Instagram 帖文中的內容，投稿至廣受關注的 Facebook 專頁「CUHK Secrets」，但帖文發布一小時內，便被 Admin 刪除。Vivian 為了揭發事件，「Facebook 不可以的話，我就想另一個方法，沒有理由他（CUHK Secrets admin）要刪除，我就立刻垂頭喪氣。」

當時，「大概有百多人 like （ Facebook 帖文），也有一些很 harsh 的留言，說『說不定是那個女孩子反過來欺騙 Arthur Li（李的英文暱稱）』，有些假帳號。有兩三個留言是攻擊女權，然後說我們是不是要搞女權，是不是女孩子幾個受害人一起性侵他（李）」—— 帖文中提及，除了 Vivian 本人外，更有其他事主。

IV. 陸續找到其他事主

其他事主，是案發當天，李口中，曾因他傷心崩潰的「其他女仔」。當日，Vivian 因他的說話內容感到疑慮，決定自行調查他是否真的傷害過其他女孩。

「我一開始是，想從他身上多找一些證據的」，Vivian無奈說。案發後，李用訊息問她可不可以做自己的性伴侶，Vivian 為了繼續和他對話而答應了，但兩人沒有發生任何性行為。之後，李的言行越發過火，在 11 月 24 日，「他說『影個西』給他（ 李訊息原句：你影你個閪一張相比我），我全部都沒有照著做。」

Vivian 解釋：「那時候我有一點不舒服，但我不覺得很 traumatized（遭受創傷）。我是之後慢慢、慢慢才覺得 traumatized 的，所以我覺得，人有時候的感覺是不可能即時反應的，可能是時間慢慢讓你知道，有些什麼事讓你覺得痛苦的、有什麼是令你覺得困難的。」

於是，她決定遠離李，直接從身邊的朋友入手了解李之前發生的事情：「十二月左右，我開始找他的前度、找他的朋友、找他的同學，因為我找（他的）同學很容易的，都是政政系，然後再找其他受害者。世界很小，我發現其中一個受害人是我朋友的朋友，然後我就透過我朋友的朋友認識到這一個受害人。」這個女生是中大的學生，曾受李的追求和情緒勒索。

據 Vivian 所知，包括自己在內、相關事主總共有四名。除上述女生外，有一名事主非中大生，遭李歧視學歷低、家境差，更受到暴力對待；另一名則同樣是中大的學生，受李長期情感利用、患上創傷性後遺症，為 Instagram 帖文中第五頁所寫的受害者。

而這兩名事主，均親自通過 Instagram DM @badkarmaluvya 找她：本來，Vivian 用這個公開帳號來分享自己寫的詩詞和曲，在 12 月中的時候，她發現李有持續關注她在這個帳號的限時動態，於是又發了一則限時動態，寫上「yo fuck boy don’t worry, I still remember you, will write shit abt ya’ so stay tuned」。Vivian 猜想是李自己和身邊的人說起這件事，包括這兩名前度，兩名事主才會主動聯絡她，和 Vivian 訴說遭暴力對待的經歷。

三名事主不願公開身分，也對遭受精神暴力或性暴力感到無力和悲傷。Vivian 找到的第一名事主，早在 1 月初因得知李騷擾其中一名 @badkarmaluvya 的 follower，而害怕得不再回應這件事。

V. 曝光施暴者身分的目的：提醒其他女生提防他

聽完三名事主的故事後，Vivian 更慶幸自己當初繼續調查，並下定決定，1 月底於社交媒體曝光他的身分：「我想其他女仔提防這個人，因為已經有這麼多個受害者，然後已知的事實是，這個人是傷害人為樂的。他跟我說，『你知不知道我傷害過多少女仔的時候』，他的眼睛是閃閃發光的，所以我覺得這條友實在是太可怕了。不好意思，我要繼續說這條友，因為我不想當他是一個人，大佬呀，你做這樣的行為，不是一個『人』的行為，對吧？」

而且，「有些人『玩』，也會問別人的共識（consent），很多人也會這樣，就好像我這樣，我也很貪玩的，喜歡開放式關係，但是不等於我會未經別人同意，做別人不想做的事情。」

Vivian 目光堅定：「我覺得如果我不阻止他的話，我還是人來的嗎？我有少少、奇怪的使命感，所以我就很想和其他人說，把這個人曝光。他會用不同的方法傷害人，譬如他在感情上傷害不了我，因為他覺得我很花心、很不專一，他就來箍我頸，用其他性暴力的方法，接著又拿我家裡的事來說笑、來論斷我——他在感情上傷害不了我，就嘗試用其他方法傷害人。他真的可以計劃 A 行不通，就計劃 B、C，像箍頸這些、是真的有生命危險。」

VI. 自行蒐證、安慰其他事主：壓力大仍會堅持、不想施暴者得逞

在尋找其他事主的同時， Vivian 一直自行蒐證：一，事發前後李和她的聊天紀錄截圖，即李傳發給她的性騷擾訊息、和她的拒絕訊息，她表示，李經常自行刪除 Signal 短訊／回收 Instagram 短訊，幸好她有截圖；二，她在案發現場拍下照片，並趁記憶鮮活，詳細紀錄當日的時間線、地點和李的說話；三，在發布帖文後，李的朋友曾在 Instagram 騷擾她、和她一些幫忙分享帖文的朋友，她把這些訊息紀錄悉數截圖。二月中，在風雨蘭的陪同下，報警備案，將所有證據交予警察。

當李的朋友 Instagram 傳訊質疑 Vivian 和其他事主說話的真確性，其他事主因此而情緒崩潰，她也要安慰她們：「我那時候是覺得很大壓力，因為我要同時兼顧我自己的工作，雖然只是兼職，但因為很大壓力，令我兼職也遲到了。」

然而，她堅持：「我不可以讓別人看到我很大壓力，因為，我的行為是隨時影響其他受害人的。如果我倒下的話，其他受害人就不會再出來了，那我所做的事情就白費的。我不想他（李）得逞，或者可以繼續傷害其他人。」

儘管如此，面對 Instagram 訊息欄裏的海量短訊，她情緒極度繃緊，須休息一周、停止處理相關事宜。幸好有朋友幫忙回覆：「幫我回覆的朋友很有正義感、和很有同感。她們也經歷過性侵，所以她們都很明白我心裡在想什麼。」

問到她會不會堅持訴諸法律，Vivian 無奈道：「我會盡我所能提供所有證據：所有蒐證的過程、fact check、口供一字不漏那樣給它，我做到的就是這麼多。」

也有人質疑，分享帖文的人只是「食花生」，Vivian直言：「香港人『食花生』的文化不是第一日的事，我明白為什麼會有這個心態，始終普遍香港人對性、性／別議題上比較保守，未必願意公開講自己對性的想法。我不會因為怕有人只是食花生，就停止我的想法和行動。反而，退一萬步想，即使是『食花生』都未必單純是負面的事，至少他們可以留意整件事，避免自己成為下一個 victim。」

VII. 對其他性暴力受害者的說話

「我在這段時間收到了很多被其他 Fuck-boy 玩弄過的女性的——甚至有人沒有公開性別，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女性還是男性——的 private message，說很佩服我，因為他們自己站不起來了，也沒有這個勇氣說出來，甚至連報警也會害怕。」

「我很想鼓勵他們，不要這麼害怕，慢慢、一步一步來，不用心急。第二樣就是，我想通過我這個例子，讓別人看到——因為傳統地說，受害人的樣子通常是很軟弱，我不想別人看到受害者一定是軟弱的，他可以是很強壯、很 tough，很有自己的想法，甚至可以協助其他人的。這個就是我想說的。」

VIII. 李的回覆

目前，李沒有公開回應這些指控。根據李的朋友和 Vivian 的 Instagram 對話紀錄，其朋友轉述李明白自己在感情上傷害了 Vivian 和其他事主，但帖文中其餘精神暴力、性騷擾和身體暴力指控均是「誇大其辭」。

為平衡各方利益，在發表報導約一星期前，本報分別通過 Instagram 和 Signal 聯絡李本人，請求回覆及邀請他做電話訪問，但李沒有任何回應。

IX. 社會迴響

相關帖文獲近三千個讚好，不少網民留言支持。不過，有網民認為是次事件為「網絡公審」，眾人在分享帖文前、沒有足夠的 fact-check ，表示李也是受害者，其他網民回應他，稱「如果男主角覺得俾人屈不如自己發聲啦」、「如果男主角都係受害者我都支持佢發聲」。

X. 案件已進入法律程序

在 3 月 12 日，警方已經正式就 Vivian 的指控立案調查，為確保法律程序順利進行，本文不便透露更多案發當天的關鍵細節，還望讀者體諒。指控內容均由事主親述，本報亦確認過相關物證。

XI. 本報立場

本報作為中大的學生媒體，一直致力促進校園的健康氣氛和維護公共利益。三名事主均為中大學生、一名為中大畢業生，是次帖文內容在網上引起極大爭議，不少中大師生和公眾人士憂慮性侵受害者的權益是否得以彰顯、關心指控是否屬實和帖文發布者的真實想法。

是次報導嘗試邀請兩名主要事主作親身訪問，旨在紀錄事主的親身經歷，盡力還原事件的全貌，本報在此廣邀相關人士提供可靠情報，亦歡迎讀者來鴻分享。

我們留意到，社會上，性暴力受害者經常保持沉默，許多隱形案件未經處理，而近年，開始有性暴力受害者選擇公開訴諸法律，以及在社交媒體親述經歷和接受媒體採訪，望提倡性侵受害者的合理權益。雖然本次報導內容將影響法庭的裁決，很可能對事主 Vivian 的立場不利，然而，她仍然希望公開此事，本報尊重事主的意願。

XII. 性暴力支援

如有其他性暴力受害者需要法律或情緒支援，可運用以下資源：

1）中大防止歧視及性騷擾委員會（僅限中大生）https://www.osa.cuhk.edu.hk/tc/useful-links/committees/university-committees-with-student-representatives/committee-against-sexual-harassment/ 

2）「風雨蘭 – 性暴力危機支援中心」https://rainlily.org.hk/chi/service 

3）香港撒瑪利亞防止自殺會 ： 24 小時情緒支援熱線 2389 2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