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回來就回來吧,我一直都在。」 48屆「秋毫」(18-19), 迎新特刊2018 文:賓 小時候,媽媽讓我每天都寫幾句話給她,原意是訓練我的寫作能力,沒想到後來卻成為了我和她的溝通方式。我不懂把心聲宣之於口,卻願寫於筆下,就這樣建立了屬於我們的相處模式。長大後,時間沒變但課業增多了。即使寫作一事因而擱置,我也開始嘗試面對面與她分享生活大小事,慢慢我倆變得更親密。 聯招放榜那天,我收到中大的錄取通知,媽媽沒有很激動,我也沒有。大家靜默一會後,便各自工作,我倆都很平靜,平靜得可怕。 有人說入讀「三大」便是成功人士,我卻沒有半點成功的快樂。我只知道,媽媽窮半生之力,八病九痛,獨力撫養我和姐姐,只為我們能夠考上大學,做到自己想做的事。然而,我沒在公開試中取得佳績,考進中大卻考不進心儀的學系,我知道她很失望。偶然,聽到她與別人的對話,語氣無奈又擔心——她認為我在文憑試中沒有盡全力。我感到很難受,每個考文憑試的學生,誰不是衝著成功去的?誰不是背負著期望,咬緊牙關、沉著應戰的?我曾與她據理力爭,說自己一直也有努力,但大家爭持不下,又傷了感情。 當時我的內心很掙扎。一方面認為自己盡了力,不應被指責,另一方面又因為讓家人失望而難受。我想起姐姐升大學時,取得了驕人的成績,媽媽臉上掛上了一副燦爛的笑容,我怎麼沒能讓那容顏重現?歸根究底,即使我盡力了,仍然沒有成為讓人「驕傲」的孩子。後來,我常常跟家人說「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是對是錯,只是不想自己再為她們添上麻煩,想讓家人感覺好點。 該怎樣做?我想了個辦法:嘗試減少對家庭的依賴,讓她們輕鬆一點。生活來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前甚麼都不怕,作為家中老二,萬千寵愛在一身,再大的困難,媽媽也會在我需要時提供援助。即使家境不好,但她仍用盡辦法把最好的留給我,獨自承受那不為人知的辛酸。但現在的我,未能做好本份的我,憑甚麼再去獲得家人的呵護?我得依靠自己。我嘗試打理個人的衣食住行,找工作應付財政支出,自己排解煩憂。 然而,大一的生活並非一帆風順。不習慣一個人生活,時有甩漏;找三、四份補習,卻追不上支出;讀著不太喜歡的學科,悶悶不樂。心裏有很多不安的情緒,壓力侵蝕著我的靈魂。大學生活存在落差,中大之大,卻找不到自己的路。面對不同的選擇時無能為力,我不知道哪個方向才是正確,人家說「一百個大學生,便有一百種生活」,然而絕大部分的人仍然跟著「大路」走,彷彿不朝那個方向進發,便有所損失,但生活又怎能只順心而行?當時我得找工作應付支出,家裹沒有多餘的錢給我。犧性的是玩樂的日子、建立人際關係的機會。心裹既掙扎又害怕,我不想犯錯,更不想走歪。但我從沒向家人提起這一切,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即使回家也沉默不語,媽媽詢問大學的事,我便含糊其辭。我拒絕依賴他人,把家推得遠遠的;她們越走近,我越用力推。我慢慢地變得脆弱,獨處的時候很情緒化,活得不坦率,也不快樂。 有天,忘了帶點東西回校又急著使用,來回家與中大需要三小時,我要上課,趕不及回去。掙扎許久,一邊懊悔自己的大意,一邊戰戰兢兢地給媽媽撥電話,請她幫忙帶來中大。電話撥通後,支支吾吾地道明來意,媽媽二話不說便答應了。那時熱得要命,我站在大學站出口等她,遠遠便見她拿著一個大袋走來,心裏又沉重幾分。接過那袋東西,沉甸甸的,我低著頭說:「怎麼帶了這麼多東西過來,你雙腿近來不是犯毛病嗎?還帶這麼多?其實不用……我自己會照著辦……」她扶著欄杆,笑說:「反正要來,帶多點東西給你又何妨。」她滿頭大汗地說著,我不忍她多留,寒喧幾句便讓她回去。她好像還想說些甚麼,但看我一臉堅決,只好離去。我站在出囗那頭看著她邁著蹣跚的腳步向火車站走,不時回頭揮手叫我回校,很不放心的樣子。一股情緒湧上心頭,但最後我還是向她揮手道別,甚麼也沒說。 上了校巴後,我查看袋子裏放了些甚麼,除了我要的東西外,她又帶了點衣服、日用品,還有零食——那不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魚肉腸嗎?還在上幼稚園時,我常常哀求媽媽給我買魚肉腸。小時候我徹底迷上了這種小食,只要手握一條橙色的魚肉腸,萬大事好商量。長大以後,因為這款零食漲價不少,便再沒有買。那是一段久遠又無關重要的記憶,沒想到媽媽卻記住了。 只怕文字無法表達那刻的情感。我紅了眼眶,坐在很多人的校巴裏落淚,把身邊的人嚇呆了。那算是一種衝擊嗎?我拼命躲藏,但她從沒放棄接近;我不願多說近況,她便以另一種手法表達關心和支持。我不妥的行徑,她早就看在眼內吧?如果她從不怪我,我是不是不用躲了?如果繼續躲,我們二人最後會變成怎樣?會形同陌路嗎?我趕緊拭乾了淚,然後發了個訊息給媽媽: 「媽媽,對不起。我很怕麻煩到你們,所以我有努力地照顧自己,但我好像失敗了。生活不再像從前一樣安穩,現實生活和心理上都有很多不安。加上大學的自由度很大,我未拿捏得好。沒能好好安排日程,頻頻出錯,很對不起……我會學著堅強面對生活,學著平衡一切事情,在我變得更好之前,請媽媽和家姐忍耐一下我帶給大家的麻煩,我會努力的。」 媽媽回我一句。 「家人就是互相依賴,你要回來的話,就回來吧,媽媽會在。」 那天之後,我們的關係拉近了一點,但沒有馬上變回最初,畢竟一下子轉不過來,情感上還是有點彆扭。不過,我一直拿捏力度,想取得平衡,只是過程並不容易。究竟怎樣才算是適度?我也不知道。大一這年,我總是跟自己對話,想知道自己本來是一個怎樣的人,想知道自己想要成為怎樣的人。沒有得到甚麼確實的答案,除了知道自己要長大,不可以再做家中那個恣意妄為的小女孩。我的生命不再只是公開試,要面對更多比試題還要難的考驗,不可再處處等待家人的安排與協助。無論是我當初對家人產生了愧疚感,還是作為一名四年後要走出大學的年輕人,「獨立」似乎是一個避不開的議題。如果要解答我該成為一個怎樣的人,或許要問的是:在這個生命點上,家於我而言是甚麼呢?是我必須脫離的部分嗎? 很快我便知道答案。 大一上學期快結束時,我再次陷入很情緒化的狀態,為至親的人帶來負面的情緒。那時,我告訴家人自己會處理好,不用擔心。生活還是要繼續的,世界不會因為你的不快而停止運轉。有天,我在上課,突然收到媽媽的電話,我走出了課室,在走廊盡頭,站在窗前,接了電話:「喂?」電話那頭靜默一片,甚麼聲音也沒有。「喂?喂?媽咪?」我再次說話,有點緊張,該不是有甚麼意外吧?此時,我聽到媽媽哽咽的聲音: 「媽咪唔想你唔開心呀……你有咩事就番嚟屋企啦,媽咪會喺度。」 接下來,換我靜默。單是聽到她的聲音,我的眼睛便模糊了。在我的記憶中,媽媽很少流淚,又或者她從不在女兒面前表露出來。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為我們扛起一整個世界,不會說累,亦無所懼。她像一個女強人,彷彿「脆弱」二字從來與她無關。我隔著電話,看不到她的樣子,但依然感到很心痛。卸下一切偽裝後,我倆也不過是平凡的一對母女。那天的課我完全沒聽,坐在課室裏想著家裏的人,下課後便回家去了。 我和媽媽的關係從來不是建立在金錢與物質上,而是一種精神上的依賴。我的家庭背景沒有使我成為最幸運的小孩,卻讓我明白了親情是甚麼。或許是因為在單親家庭長大,生活面對不同程度的制肘,我的成長早已與他人不同,除了媽媽和姐姐,途中沒有誰能夠給予我温暖和信任。我們互相扶持著大家,建立了很深厚的情感,所以精神上我無法脫離家庭。當初我毅然斬掉一切,習慣了生活獨立、財政獨立,卻在情感上出現了很大的空缺,而我無法承受,媽媽亦然。是的,我得長大,我的身份一直在變,但媽媽容許我在她面前繼續當那個小女孩,繼續做那個躺在媽媽懷抱內哈哈大笑的小女孩。我倆是無法切割的,不論我有沒有令她失望,我的快樂都可以與她分享,我的擔憂也可以與她分擔。 後來,她說只要我還是我,她便感到驕傲。 回去吧,回去吧。她不是一直都在家中等著我嗎? 後記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整理了大一最迷失的一段日子。升上大學後,環境、身份都有很大轉變。部分人會離開家庭,住進宿舍,生活出現更多圈子,與家庭出現「情感脫離」的情況(無論是輕是重)。我對家庭的看法未必適合每一個人,畢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家庭不必然是每個人的依歸,朋友、團體的伙伴也可能是依賴的對象。即使我和媽媽的關係也不是因為血緣就無中生有,而是經過長時間用心建立。願大家在面對家庭定位被改變之時,亦能同時尋找自我。一年後回頭看,我才發現迷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放棄尋找出路。 分享至: Leave a Reply Cancel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CommentName* Email* Website 在瀏覽器中儲存顯示名稱、電子郵件地址及個人網站網址,以供下次發佈留言時使用。 八 − = 六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