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信天翁

背景

2022年2月,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歐洲繼二戰後最大規模的戰爭爆發,嚴重破壞烏俄地區的穩定。俄烏戰爭不只是影響兩國的局勢,更波及至鄰近地區——在緊張局勢下,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隨即爆發衝突。

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位於南高加索,在西亞和東歐的交匯地區,鄰近俄羅斯。兩國在9月12日爆發衝突,阿塞拜疆炮轟亞美尼亞邊境,並指責亞美尼亞軍方挑釁在先,使該區域的局勢急劇惡化,及後再度達成停火,但兩國敵對關係持續不斷。俄烏戰爭將牽一髮動全身,影響的是整個區域穩定。

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都是前蘇聯加盟共和國。因蘇聯時期史太林的邊界劃分問題 [1],將本來是亞美尼亞人居住和自治的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地區(Nagorno-Karabakh)(簡稱納卡地區),劃入了阿塞拜疆加盟共和國中,埋下了兩國持續衝突的伏線。納卡和周邊地區在蘇聯解體時單方面宣布獨立,成立阿爾察赫共和國(Republic of Artsakh),當地人也不時有與亞美尼亞合併的呼聲。共和國惟不被國際社會承認。

此外,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文化背景相對不同:亞美尼亞信奉東正教,政治、文化和經濟都向俄羅斯靠攏;阿塞拜疆則信奉什葉派伊斯蘭教,政治和文化背景較接近中東地區。這些差異也造成兩國的分歧。

1991年蘇聯解體,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一同獨立,兩國在1992年爆發第一次全面戰爭,1994年由亞美尼亞戰勝,並從阿塞拜疆上成功佔領納卡和周邊地區,約佔阿塞拜疆五分一的領土。隨後兩國邊境小規模衝突不斷。納卡地區位於阿塞拜疆境內,對此擁有法理上的主權,但實際上屬亞美尼亞控制,納卡地區和亞美尼亞則以阿塞拜疆境內的拉欽走廊(Lachin Corridor)連接。

直至2020年局勢進一步升溫,爆發第二次納卡戰爭,阿塞拜疆向該地進攻,最終奪回納卡地區以南的控制權。及後俄羅斯與兩國達成停火協議,阿塞拜疆保留納卡以南的控制權,拉欽走廊則由俄羅斯維和部隊控制,兩國從2021年至今持續有零星邊境衝突,到2022年8月起局勢再度緊張。

儘管在歷史和邊界上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各有分歧與衝突,兩國長久以來的緊張關係需要以更宏觀角度剖析。

第二次納卡戰爭前(圖片來源:Indian Defence Review
第二次納卡戰爭後(圖片來源:Lawfare

俄羅斯的後花園

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的衝突不只牽涉兩個國家,把視線跳出兩國,以宏觀的地緣政治看待整件事,其中定必關乎大國博弈和拉扯。俄羅斯、土耳其、伊朗等地區是南高加索兩國衝突的重要一環,而該地區是俄羅斯的後花園,並長期被其影響籠罩。

俄羅斯的影響力伸延到南高加索以至中亞地區,並在這些國家之間擔當領導角色。蘇聯解體後,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皆為由俄羅斯主導的獨立國家聯合體 [2](簡稱獨聯體)的成員國,為前蘇聯加盟共和國之間區域政治和經濟合作組織,使俄羅斯的政治與經濟影響力在獨聯體中滲透,莫斯科在成員國大規模投資建設,又作獨聯體國家間領導和調和的角色。

俄羅斯作為區域領導,看似擔當調和的角色,但實際也在不斷利用衝突擴張勢力。雖然亞美尼亞與俄國的軍事和政治關係十分緊密,是為集體安全條約組織 [3](CSTO)的成員。然而,俄羅斯總理梅德韋傑夫在2016年也曾指,莫斯科為了維持兩國的軍事平衡,向雙方售武。阿塞拜疆軍事和經濟實力都比亞美尼亞強,維持兩國平衡的論述顯然站不住腳。俄羅斯售武則能增強自身的經濟利益,並擴大軍事影響圈,以此延伸影響力至阿塞拜疆。

作為區內領導者的俄羅斯為鞏固自身利益和維持權力,小國如亞美尼亞別無他法,直接被莫斯科的霸權籠罩,在大國夾縫中不得已靠攏其他強大勢力。

在敵對的土耳其和阿塞拜疆包圍下,亞美尼亞在政治、軍事和經濟上都要與俄羅斯維持緊密關係,失去獨立性。俄羅斯為亞美尼亞最大貿易夥伴,雙方經貿總量仍不斷上升,而在2021年俄羅斯佔當地40%外資,未來更會大量注資。同時,俄羅斯也牢牢掌握該國的戰略能源與資源,是唯一向當地供應天然氣的國家,又協助監督亞美尼亞唯一核電廠,興建公路和地鐵等。俄羅斯保持與亞美尼亞的盟友關係,加上其在區內的巨大軍事和政治影響力,才能使亞美尼亞在南高加索的地緣政治博弈中繼續立足,並維持區內現狀。

俄羅斯在2022年2月入侵烏克蘭,注意力全被集中於俄烏戰爭的困局上,分散了俄羅斯本來在南高加索甚至在中亞地區的影響力。作為主導獨聯體的大國,俄羅斯有著紓緩獨聯體國家之間的緊張關係,但俄烏戰爭全面爆發後,俄羅斯無法繼續主導獨聯體國家,以致當地造成權力真空。

阿塞拜疆於8月中與亞美尼亞在邊境地區激烈交火,更成功從俄國中奪回境內拉欽走廊的控制權。9月中局勢升溫,阿塞拜疆炮轟數個亞美尼亞邊境城市;幾乎同時,中亞塔吉克和吉爾吉斯爆發邊境衝突,南高加索的不穩定局勢仿佛在獨聯體國家中蔓延開去。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後果波及周邊區域,動搖本來在俄國勢力範圍下的區域穩定。在俄烏戰爭仍未見終止的曙光下,南高加索的勢力不平等情況將持續,令亞美尼亞在區域內的位置變成更無助。

土耳其的勢力延伸

俄羅斯除外,土耳其也在南高加索擁有高度影響力,能在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的衝突中制衡俄羅斯。

土耳其和亞美尼亞是歷史世仇,在鄂圖曼帝國時期,土耳其崇尚伊斯蘭教,並擁有宗教主導權,使得國內亞美尼亞基督徒遭迫害,兩個民族存在強烈的對立和衝突,宗教、政治、社會、經濟、戰事上的種種因素造成1915至1917年的亞美尼亞種族滅絕 [4],上百萬人死亡。土耳其至今仍未承認其種族滅絕的定性,兩國也一直沒有外交關係。在第一次納卡戰爭後,土耳其更關閉與亞美尼亞的邊境至今。因此,兩國敵對關係持續,與阿塞拜疆對亞美尼亞的方針相似,而亞美尼亞成為兩國的共同敵人。

土耳其與亞美尼亞關係惡劣下,又看準阿塞拜疆文化、種族和語言相近的特徵,而與該國建立緊密政治和軍事盟友關係,最終增加土耳其的區域影響力。在總統埃爾多安領導下,土耳其對外採取積極干預和擴張政策,冀恢復以往鄂圖曼帝國下作為區域強國的國際影響力,學者對此外交形容為新鄂圖曼主義(Neo-Ottomanism)[5]。在此等政策下土耳其曾以各種形式參與在敘利亞、利比亞、埃塞俄比亞等國的內戰,當然阿塞拜疆與亞美尼亞的納卡戰爭也不例外。

阿塞拜疆作為在南高加索惟一的突厥國家,而兩國在南高加索有亞美尼亞這共同敵人,使土耳其與阿塞拜疆積極結盟。經濟利益上,阿塞拜疆作為裏海國家,擁有天然氣資源,並是連接高加索與中亞國家的必經之地,掌握當地自然資源和國際運輸必能使土耳其逐步延伸勢力至裏海,甚至其他中亞突厥國家,而透過阿塞拜疆及裏海連接中亞能避開取道俄羅斯和伊朗這兩個較對立的國家,免被俄羅斯和伊朗箝制,土耳其與阿塞拜疆加強盟友關係,能直接增加土耳其在南高加索的影響力。

南高加索地圖(圖片來源:Swiss Development and Cooperation

大國夾縫:亞美尼亞真的有另類選擇嗎?

靠歐洲?

亞美尼亞被夾在大國夾縫中,一直以來只有俄羅斯能靠攏,該國難以走出此地緣政治的位置。雖然亞美尼亞在文化、政治上被介定為歐洲國家,該國不時稍有呼聲希望親近甚至加入歐盟,但難以成功。相反,阿塞拜疆與歐洲有較大的能源貿易關係,是為歐洲拒絕介入兩國衝突的一大因素。

歐洲對待手握天然氣的阿塞拜疆的態度,與手空空無一物的亞美尼亞則截然不同。自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後,歐盟、英國等西方國家對俄實施制裁。作為反制,俄羅斯削減九成供歐天然氣,使歐洲天然氣等能源價格飆升,陷入能源危機,歐盟需要從其他地區另覓天然氣來源——阿塞拜疆正是重要途徑,並承諾將每年逐步提升天然氣出口量。例如阿塞拜疆從裏海提取的天然氣,經格魯吉亞及土耳其以連接塔納普天然氣管線(Trans-Anatolian Natural Gas Pipeline, TANAP)到達希臘,此管線更會逐漸提升容量府應付歐洲需求。另外計劃中的跨裏海天然氣管道(Trans-Caspian Gas Pipeline)將提供大量土庫曼天然氣並連接巴庫,屆時將大幅提高當地天然氣供應。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7月在巴庫簽署雙方備忘錄,為增加阿塞拜疆的天然氣輸出,同時減少俄羅斯的依賴。正因阿塞拜疆天然氣出口而加強與該國的能源夥伴合作,為歐盟提供經濟利益。

經格魯吉亞及土耳其以連接塔納普天然氣管線(Trans-Anatolian Natural Gas Pipeline, TANAP)
圖片來源:Jam News

另一方面,沒有天然氣的亞美尼亞自然難以引起歐盟重視。雖然歐盟有投資當地並協助基建發展,歐洲國家未有強化與其的貿易或合作關係。在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的衝突上,歐盟採取調停和中間的角色,但也不會過分支持任何一方,或是像俄羅斯般派駐維和部隊到當地,尤其是未有表態支持亞美尼亞。亞美尼亞在經歷過第二次納卡戰爭後,已經洞悉歐洲的取態,他們未覺得當地十分重要,使俄羅斯和土耳其在區內壯大,亞美尼亞在如此危險的局勢下需要更多外界支持。

有沒有盟友?

在歐盟外,伊朗面對土耳其及阿塞拜疆結盟的威脅,需要拉攏亞美尼亞以作抗衡,近年便加強兩國合作關係。

伊朗的阿塞拜疆裔人是當地佔最多的少數族群和突厥語系人口,大部分聚居於伊朗西北部接壤阿塞拜疆的地區,約佔全國16%人口,在國內的影響力不容忽視。伊朗政權對少數族裔存在歧視,他們多年來受當地制度暴力所壓迫,以維持其威權管治。過去多次尤其是近月席捲全國的反政府示威中 [7],少數族裔的參與程度極高。阿塞拜疆裔人作為伊朗最大的非波斯民族,將有力量撼動當地政治,政權可視之為對政局穩定的威脅。

土耳其新鄂圖曼的對外政策使鄰國伊朗不滿。在2020年納卡戰爭後,阿塞拜疆聯同土耳其在南高加索影響力和權力大幅提升,為防止土耳其和阿塞拜疆過度強大,削弱伊朗在中東的勢力,甚至有機會觸發伊朗阿塞拜疆裔人的分離主義,加劇當地少數族裔的反政府浪潮,伊朗冀遏止阿塞拜疆對其在國內以至在國際的潛在危機。另外,阿塞拜疆近年選擇與伊朗敵對的國家建立關係,如美國和以色列。為抗衡阿塞拜疆,伊朗在南高加索兩國中選擇了亞美尼亞,雙方加強合作。

亞美尼亞的限制

亞美尼亞的地理環境。(圖片來源:Grid Arendal

亞美尼亞存在於大國夾縫中,欠缺其政治和經濟獨立性。地緣政治劣勢使此國經濟需持續依賴俄羅斯等大國,難以走出困境。

亞美尼亞的地理環境不利周邊的經濟合作,也是該國孤立的原因。當地為內陸國,同時山多、陡峭,不適宜交通和貿易;其以東靠近阿塞拜疆的區域鄰近衝突未止的納卡地區,亞美尼亞西部接壤土耳其的邊境從1993年第一次納卡戰爭起已關閉,剩下西北部通往格魯吉亞和南部接壤伊朗的地區能夠正常通行。因此,在區域貿易上亞美尼亞處處碰壁。

從更寬廣的國際貿易來看,亞美尼亞也無法融入歐亞一體化的格局。南高加索中一條連接巴庫、格魯吉亞首都第比利斯和土耳其東部卡爾斯的鐵路(BTK鐵路)走線完全繞過亞美尼亞,因土耳其與亞美尼亞的邊境已關閉,同時能夠避開持續動蘯的納卡地區,使新建BTK鐵路時放棄百多年前曾取道當地的路線。該鐵路更可成為連接中亞國家與歐洲的必經之路,能繞過俄羅斯而備受歐亞經濟體青睞。此等有礙亞美尼亞透過跨境運輸和貿易進入區域與國際市場。

土耳其東部卡爾斯的鐵路(BTK鐵路)(圖片來源:Eurasian Research Institute

亞美尼亞在難以融入區域和國際經濟合作下,加上在南高加索被地緣政治孤立,國內經濟持續低迷,使當地迫於無奈要依靠附近大國維持自身經濟,最終無法與大國夾縫脫勾。

經濟處劣勢外,當地在追求改變和維持現狀之間出現拉扯。亞美尼亞脫離蘇聯獨立後,國家正經歷民主化進程,2018年爆發天鵝絨革命 [8],以推翻前總統薩爾基相較威權的政府,前國會議員帕希尼安上台。然而,這仍然未能擺脫對俄羅斯的依賴,而且國內民主程度未有顯著改善。

南高加索的地緣政治現狀在於俄羅斯、伊朗連同亞美尼,與土耳其、阿塞拜疆的角力,若當亞美尼亞投向歐洲,定必遇到莫斯科的強烈反彈,烏克蘭和格魯吉亞已是前車之鑑。向來在經濟、政治和軍事上都非常依賴俄羅斯的亞美尼亞,不能任意改變現狀,否則只會引來反撲。

亞美尼亞因地緣政治因素而難以融入區內和國際經貿往來,加上長年在邊境與納卡地區的衝突下,區域局勢不穩令國內經濟持續低迷。亞美尼亞為南高加索三國中人均GDP最低。天鵝絨革命後,國內推進民主化的進程或目標仍未完成,在達不到真正民主和自由時風煙再起,戰火使當地人再反思區域安全與穩定的重要性。亞美尼亞在此地緣政治下難以扭轉現狀,沒有人能繼續承受經濟低迷、衝突不斷、地緣政治的不安與未知。俄烏戰爭未見結束的曙光,南高加索地區局勢持續不穩,亞美尼亞人的未來或許只能繼續活在如此無奈的景況中。

註:
[1] 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地區原本在蘇聯成立初期被決定納入亞美尼亞加盟共和國中,但於1921年在史太林的干擾下,納卡地區最終被劃歸阿塞拜疆中。

[2] 獨立國家聯合體現時有9個成員國,分別是阿塞拜疆、亞美尼亞、白俄羅斯、俄羅斯、哈薩克、吉爾吉斯、摩爾多瓦、塔吉克和烏茲別克。

[3] 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為後蘇聯國家之間的軍事聯盟,也是獨立國家聯合體的屬下機構,成員國間有責任維持其他成員國的安全和穩定。2022年1月,哈薩克爆發嚴重騷亂,民眾不滿液化天然氣價格急升而引起反政府示威,俄羅斯主導的集體安全條約組織派出維和部隊到哈薩克鎮壓示威。

[4] 在亞美尼亞種族滅絕時,為基督徒的亞美尼亞人尤其是女性遭鄂圖曼土耳其當局強行驅逐到荒漠中,途中不提供食物和飲用水,又關押平民於勞動營、強姦女性,大量亞美尼亞人遭屠殺、餓死。

[5] 新鄂圖曼主義形容土耳其冀透過擴張主義、領土收復主義等復興昔日鄂圖曼帝國的影子,土耳其執政正義與發展黨(AKP)與總統埃爾多安對外採取積極干預和擴張政策,增加土耳其在以往曾統治的地區中的政治影響力。在外交政策外,新鄂圖曼主義也增加了伊斯蘭教在土耳其的地位。

[6] 在2021年,俄羅斯佔歐盟天然氣入口40%,約1550億立方米。雖然阿塞拜每年只為土耳其和南歐提供俄羅斯天然氣的10%,約162億立方米,但當局承諾將於2026年增加天然氣出口量至500億立方米,有助歐洲抵消缺乏俄羅斯天然氣的影響。詳情可見:
European countries ask Azerbaijan for gas, president Aliyev says
Türkiye, Azerbaijan to double TANAP gas pipeline capacity
Azerbaijan eager to supply more gas to Europe in Russia’s stead

[7] 2022年9月,伊朗女性阿米尼違反頭巾法而在囚禁其間死亡,觸發全國大規模反政府示威。

[8] 帕希尼安在亞美尼亞天鵝絨革命中率領示威浪潮,抗議時任總統薩爾基相開啟第三個總統任期,促使薩爾基相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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