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有杏﹕院長醫生周記(二)
幾個月前的一個星期六早上,我如常帶着幾個五年級醫科生作臨牀實習。在病房的一個角落,見到一位廿來歲的少女神情落寞地躺着,雖有外衣遮蔽,隱約也察覺到她腋下插着一條膠管,連接到牀邊一組引流瓶。瓶內載滿濃濃的血水,看來她應是患有肺積水。我當時覺得很奇怪,因為肺積水的常見原因是肺癆或肺癌,而通常肺癌才會導致這般濃的血水。查看她的病歷,才知道她約三個月前患上了肺癌,發現時已是末期。化療、標靶藥對她的癌病都沒有幫助。兩三天前因為呼吸困難到急症室,X 光片發現她左邊肺全是積水,於是入住了內科病房。
又把我當人肉教材?
我和幾位同學朝着她走過去時,眼神充滿敵意的她,冷冷的說: 「這位想必是什麼大醫生吧。你帶着一班學生來,是否又要把我當作人肉教材?」她並沒有破口大駡,眼眶也沒有淚光。但這淡淡的一句,言語間有說不出的怨恨和無奈。
在一班學生眾目睽睽下被她如此質問,我當時真的有無數念頭在腦中閃過,應如何是好?裝聾?立即閃開?發脾氣?教訓她有眼不識泰山?也許是「醫者父母心」的驅使,覺得自己或可以為她做一點點事情。什麼面子、尷尬也先行放下。於是我便說: 「小姐,對不起,打擾你!我是陳醫生,今早帶一班同學作臨牀實習。你似是很不開心,是因為傷口痛還是有其他問題。我可以幫你嗎?」
她有點兒不耐煩,說: 「醫生,你究竟知不知我患什麼病?」我說: 「知道。你不幸地患上肺癌,情况並不樂觀。我雖然不是腫瘤科醫生,但既然你住在我的病房,我不能見到你有問題卻視而不見。」或許她也感到愕然,以為會嚇走我這群「蜜蜂」,便說: 「陳醫生,奇怪!自我入院後,你是第一個醫生主動問我這個問題。其他醫生完成任務後便立即離開。」
我們未必能延長你的生命
於是她告訴我過去兩三天的經歷。當急症室醫生診斷她有肺積水後,便急急地送她上內科病房。內科醫生迅速地把肺積水放出, 然後他吩咐houseman "consult oncology"(轉介腫瘤科)便離開。苦苦等了一整天,腫瘤科醫生終於到了,但他的處理方法卻是神經反射式的(knee jerk reflex),說: 「你是『舊症』,出院後兩星期覆診吧!」說完他轉身便走了……而這兩天又有很多醫學生「車輪戰」的把她當作白老鼠。她很沮喪的對我說:「我知道自己患了晚期癌症,但為什麼我願意去面對,你們這班醫生卻逃避?我想知道自己剩下多少日子。我還有一個男朋友……」說到這裏, 她眼眶一紅: 「醫生,我和男朋友都不抽煙,生活習慣健康,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為什麼我會得到這個病……」其實近年我們留意到有很多年輕女士罹患肺癌,她們大都生活正常,沒有抽煙。這些患者大都沒有病徵,當發現時,往往已是末期。
看着她,我心有不忍,便坦然的說:「有很多醫學上的難題,我們現在還沒有答案。你的情况的確不樂觀,餘下的生命可能只有數月。身為醫生,我們未必能延長你的生命。但減少你身體上的痛苦,聆聽你內心的苦澀, 這是我們醫生的本份。」
知道剩多少日子好好安排
當我說到這裏,她的眼眶終於載不了滿溢的淚水。她哭了。我當時停了下來,要一個年輕人接受自己還有不多的日子,那份痛苦、無奈,可想而知。
過了好一會,她的情緒平伏過來。我還記得她說: 「陳醫生,多謝你。其實我早已心裏有數,只是沒有醫生了解我的困苦。也許他們是明白的,但他們總是迴避生死的問題。雖然很難接受,但起碼我可以好好安排餘下來的日子。陳醫生,你是要教學生嗎?他們可以過來給我檢查。我希望他們將來除了曉得治病,也懂得面對病人的疾苦。」
生命無常疾病無奈
醫生能夠醫好病重的人當然充滿成功感。現今社會標榜的「名醫」,往往集中於如何醫治成功的個案。但現實世界中,我們遇到更多的卻是平淡、不能根治,甚至令人束手無策的疾病。這種工作表面上成功感低,也不容易成為「名醫」。盼望我的同學除了追求成功感,也懂得如何幫助病人面對生命的無常、疾病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