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有杏﹕院長醫生周記(一百二十二)房角的伯伯
有天下午,我帶着一班6年級醫科生到病房作臨牀教學(bed-side teaching)。來到病房的時候,病房同事告訴我有一個伯伯曾經接受換心瓣手術,心臟有雜音,是很好的教學個案。我順着同事手指着的方向,看到70多歲的張伯蜷曲在牀上,面上流露出一副「雖生猶死」的表情,眼神一片空洞。
我帶着學生走到牀邊,發現他雙腳包着紗布,腫腫黑黑的。於是我問他:「張伯,你是不是有糖尿病呢?」張伯聽到我的問題,立即回過神來,答道:「醫生,你怎麼知道啊?」於是我向他解釋我的觀察,並徵求他同意讓我的學生檢查他的身體。
當我們進一步了解張伯,發現問題比我想像中的更多更複雜。他左手的大拇指割除了,原來他曾嘗試用電企圖自殺,雖不成功,卻賠上了一根大拇指;再檢查腹部,發現有很多由利器造成的傷痕。一問之下,竟發現是他另一次尋死的記號。原來他曾用刀狠狠地連續多次插進自己的肚中,幸好被及時發現送到醫院,搶救後又活過來了。
眼前的張伯,身體上有很多狀况,差不多每個部位、每個器官都是很好的教材,讓我可以教導學生如何處理每個病症。可是,當把這一切結合起來後,我看見的卻是一個「千瘡百孔」的血肉之軀。
於是我們圍在他牀邊,慢慢地攀談起來。知道他早年中風,半身癱瘓,自此失去自理能力,繼而成了家人的負擔。後來糖尿病惡化,雙腳也失去了知覺,令他感到更絕望和生無可戀,便決意尋死。一次死不掉便第二次,本已衰弱的身體受着更多的折磨和摧殘。
看着眼前的張伯,我感慨醫學教育和臨牀治療的無奈。當發現病人不適,大家都會努力去處理病症,希望透過改善病情,令患者感覺舒服點。心臟有事便換心瓣;有糖尿病便開糖尿病藥物去控制血糖;手指被電擊壞死了,便切去壞死的部分。但當這些身體上的毛病處理了,一些指數回復正常了,又是否真的代表我們已醫好了這個病人,是否表示病人會開心起來,生活質素得以改善呢?
不知不覺,我們與張伯傾了個多小時,聽他說了很多往事。離開病房門的時候,我回頭看張伯,他也正躺在牀上目送我們。
生命並不是一堆由血管或神經線串連起來的器官。現代醫學似乎能夠透過先進的儀器或藥物將一些疾病有效地控制下來。但這不代表我們能夠將生命變得更有意義。醫生能夠做的,其實十分有限。再有效的藥物和治療,也不代表我們能夠把生命質素提升。面對生命很多的無奈,突如其來的疾病所帶來的無助和痛苦,我們需要一顆謙卑的心,學習如何憐憫和體恤眼前的病人。但願行醫的和學醫的都能夠用謙卑的態度終身學習,用憐憫的心對待困苦無助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