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爸爸現時被放置在何處?他會受到怎樣的對待?一想到這些,你的心就會一直忐忑不安。」黃太在疫情中痛失父親,悲痛至極之際,卻遭遇死亡文件遲發、喪禮儀式受限等連番打擊,然而她的的經歷並非孤例。
急症室屍體堆疊的相片,是第五波疫情最殘酷的一幕,這波疫情至今已奪走逾八千人性命,當中大部分均為長者。至親離世,家屬固然希望盡快辦理身後事,跟逝者好好道別。然而在病毒的陰霾下,處理身後事可謂寸步艱難,從離世到認領遺體,從舉行儀式到火化,每個步驟環環相扣,一步慢,步步慢。
疫症為送別禮添上重重阻礙,家屬徬徨無助,即使完成喪事,也留下無法磨滅的遺憾。負責代為安排身後事的殯儀業中人,也陷入人情和防疫政策的兩難之中。
記者|雷璟怡 編輯|盧紫菁 攝影|盧紫菁
黃太的父親年約八十,在2月底確診後,一直在家中休養,直至3月1日晚上,他在家中跌倒後昏迷,被送進急症室搶救後,翌日凌晨離世。由於父親是確診者,加上公立醫院暫停探訪安排,按規定黃太及其家人不能進入急症室見父親最後一面,幸得醫生酌情處理,黃太和家人獲安排五分鐘恩恤探訪時間,能隔著透明屍袋送別父親。
黃太坦言,進入父親所在房間後目睹的一切,令她完全無法想像那是一間急救房。父親的遺體被封上屍袋後,就放在兩位病人中間,而三張病床彼此相距不足一呎,中間毫無屏風遮擋:「如果我是當時的病人,我一定會很驚嚇!」她又指父親後來被移至另一房間,那裡已放置十多具遺體,有些更是一個疊一個放在地上。據她所知,該房間沒有冷氣,更耳聞有警員在旁議論這樣存放遺體的風險。看到此情此景,黃太直言感到很「心悒」,想到自己的親人就在其中,不敢想像會發生甚麼事。
混亂中道別 家屬難掩不安
在九龍東聯網醫院擔任急症室護士的陳莉(化名)指,3月初約有十多至二十具遺體滯留,但截至訪問當天(3月14日),她工作的急症室內滯留的遺體數量卻躍升至50具,其中存放時間最長的一具,更是自2月底開始存放至今,即有半個月。她憶述於3月初第五波疫情高峰期時,有兩至三具遺體甚至曾被暫放在急症室走廊。
雖然急症室設有特定、溫度較低的房間用來暫存遺體,但絕非長遠之計,有處理遺體的同事向她表示,好些遺體已經開始出水,甚至發臭。她指當時每天死亡人數急增,估計遺體處理設施的容量追不上需求,導致醫院的遺體有入無出:
「以往,昨天的遺體,今天便會運走,但因為案例急增,所以今天還在處理兩星期前的遺體。」
父親離世後,黃太和家人一直等待相關的死亡文件發出,用以辦理身後事,內心非常焦急:「始終一日未處理好,爸爸就一直留在公眾殮房裡,加上現時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人離世,何來這麼多位置?爸爸會被放在哪裡?他又會被如何對待?」
愈等待,愈焦急。3月14日,黃太的姊姊致電公眾殮房的查詢熱線,以了解死亡文件的辦理進度,豈料撥打了50多通電話都無人接聽。正當家人考慮親身前往殮房查詢之際,當日下午5時許終收到殮房的電話通知,指翌日可領取由死因裁判官簽發的「批准屍體火葬證明書」及死因證明書,之後便可開始安排殯葬事宜。由父親離世至收到領取文件通知,期間共花了12天,相比正常情況下的5至6天,等候時間多出了一倍。
入行十多年來從未遇過
疫情下每日死亡人數急增,在公立醫院殮房工作的李明(化名)表示,以往平均每日處理約十具遺體,現時增至十多至二十具,當中確診者佔一半以上,與過去四波疫情相比,第五波疫情期間的遺體數量多近一倍以上,他形容是入行十多年來從未遇過的情況,但殮房人手保持不變,壓力隨著工作量倍增。
截至3月14日,他說全港43間公立醫院中,尚未爆滿的醫院殮房只有大約7間,大部分的遺體存放率已達150%以上,即在100格的冷藏櫃放了150具遺體,有6間則超過200%,其中北大嶼山醫院殮房更一度超過500%。他直言,所有爆滿的殮房都會「孖魚」,即是把兩具同性遺體放在同一格,不過遺體積存情況自2月底出現,到近日經已有改善:
「之前擺放最長時間、已發臭腐化的那批遺體,早前已由食環署送往公眾殮房,不用再聞著腐臭味工作了。」
他又說,正常情況下由醫護人員負責為確診遺體包上兩層屍袋,才送到殮房。但部分人員並不了解第二類遺體處理指引,不時有確診遺體尚未包好透明屍袋,便送到他們的手中。李明坦言多多少少會擔憂自身安全:「最怕受感染後會影響家人。」
遽然離世既苦 身後事更添遺憾
根據衞生署的《處理及處置屍體所需的預防措施》規定,新冠肺炎確診患者的遺體被列作第二類遺體,可在殯儀館內裝身、化妝及瞻仰遺容,但工作人員及喪禮參加者須做足指定的防護措施,包括化妝師必須戴上用後即棄的手套、穿上防水或抗水保護衣,再外加膠圍裙和外科口罩。
可是,由於擔心病毒會經空氣傳播,早前殯儀業內大致達成共識,不為確診者遺體化妝、防腐、穿衣,亦不會舉行瞻仰遺容儀式,家屬只能在殮房或醫院隔著透明屍袋瞻仰遺容,並將陪葬的衣物鋪在屍袋上,便算完成「裝身」儀式,然後便會封棺。
黃太在安排父親後事時得知以上做法,感到愕然和傷感,她慨歎地說:「其實真的很遺憾。當親人離世的時候,你真的會很想再碰一碰他、摸一摸他,跟他道別,但因為他是確診者,你卻不能再觸摸他。」
「總會想父親的面容好一點,能穿上他喜歡的衣服,但現在這些都做不到了。」
有部分殯儀館基於員工安全,拒絕替確診者設靈,即使是願意接收染疫遺體的殯儀館,也會向家屬收取額外費用,如清潔費等。黃太表示,跟家人商量過後,寧願多付一點錢,也希望讓父親像正常人一樣出殯:「畢竟爸爸只有一個,希望他能好好走完最後一程。」
從親人離世後開始,殯儀業界一直協助家屬安排喪事。但疫情來勢洶洶,他們既要遵守防疫措施,保障員工安全,又要盡力完成家屬的心願,夾在兩者中間,他們亦覺得進退兩難。
兩大瓶頸位致遺體滯留
殯儀業商會理事長郭凱邦稱目前業界正面對兩大瓶頸位,分別是政府文件處理緩慢,以及殯儀業界人手和靈車嚴重不足,導致不少遺體延遲出殯。他直言,政府只是看著數據辦事:
「有多少人離世便加開多少個火化時段,卻忽略了火化前的步驟。文件的處理速度跟不上,又怎能順利走到火化的部分?」
今次疫情下,公立醫院和公眾殮房也出現文件延誤批出的情況,郭凱邦指能體諒人手不足造成的延誤,但對殯儀業來說,整個運作機制也依靠文件才能進行:「若沒有文件便甚麼也做不到。」
至於人手和靈車方面,他表示全港大約只有50至60輛靈車,惟於第五波疫情下,每天都有百多至二百名確診者離世,再加上其他非染疫死者,工作量已嚴重超出業界負荷。郭凱邦指,於3月初疫情峰頂時,有死者離世整整一個月後才能出殯。
慰心善終服務公司負責人鍾家樂同意,文件延誤是遺體積壓的癥結所在。按衞生署指引,遺體若是於急症室離世,均屬須予報告的死亡個案類別,將會被移送至公眾殮房,再由死因裁判官簽發「批准屍體埋葬/火葬證明書」(俗稱「葬紙」),才可辦理遺體殮葬;在醫院病房自然死亡的遺體則由醫管局發出死因醫學證明書。鍾家樂解釋指葬紙的簽發程序複雜,家屬需等候警方約見,並在警察陪同下認領遺體及與法醫會面,再由法醫進一步查核逝者死因,待整個死因裁判程序完成並獲得相關證明後,家屬才可辦理餘下的安葬儀式,整個過程非常耗時。
他憶述第五波疫情下,曾有三位客人遲遲未被約見法醫,他們屢次致電負責警員和處理文件的部門不果,親身到殮房查詢亦得不到確實回覆,以致中間曾有一段真空期,家屬不知親人遺體下落。當中等候時間最長的一家人,在親人離世後足足過了21日仍未能會見法醫,感到非常無奈和徬徨,鍾家樂陪同家屬到處查問都毫無回音,家屬焦急萬分。他期望政府能增派人手協助殮房運作,增加文件處理的速度,盡量令家屬安心。
棺木紮作皆缺 望政府成立專責小組
鍾家樂坦言,如今是從業12年來最窘迫的處境。除了面對文件延誤、火化爐排期和儀式規定變更外,棺木和紙紮品短缺問題亦洶湧而至。3月14日,深圳因應疫情宣布封城一週,導致本港棺木供應受影響。封城消息一出,殯儀業商會隨即指本港棺木將在兩至三天內耗盡。後來經由食物及衛生局向內地政府反映後,棺木獲批為「必需物資」緊急供港,暫時舒緩供應壓力。可是,同樣面臨短缺的紙紮用品、鮮花等則未必能以同樣方法來增加供應,因為它們只是傳統習俗的一部分,而非必需品。
鍾家樂指本港的紙紮用品多由內地每日提供,所以封關的影響尤其嚴重,導致最近兩星期辦喪事的家庭都無紮作可用,除非換成本地製作的紮作,但一般價格較為昂貴,製作亦需時。因此若家屬接受的話,他會建議調整儀式,如以木橋代替紙橋,部分需要用到紙紮的儀式則以念經取代等;也有家屬希望依足傳統儀式,因而決定改期。
問及政府可如何幫助業界,郭凱邦指目前港府與內地政府溝通,准許棺木緊急供港只是初步措施。「現在香港每日需要至少二百副棺木,因此供應必須保持穩定。」他希望港府能設立專責部門與內地溝通,並時刻監察物資供港情況。他另建議港府成立殯葬事宜的特別處理小組:「起碼不必每件事要經過數個部門才能解決。」
郭凱邦不知道何時才能渡過這次難關,但業界增加人手後,近期出殯的速度得以改善。由於殮房仍有積存遺體的情況,要完全紓緩或需2至3個月時間。談及行內士氣,他表示香港現正處於「戰役時期」的情況,若他們業界都不提供服務予逝者,還有誰會願意?能做多少便做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