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政府重啟《版權條例》修訂工作，今年2月尾結束公眾諮詢。昔日曾掀起軒然大波、俗稱「網絡23條」的《版權（修訂）條例草案》如今捲土重來，二次創作者除了要面對模糊依舊的豁免定義，還有案例漸增的《國安法》及煽動罪。在政治陰霾急劇蔓延下，讓港人暢懷歡笑、一吐怨氣愁緒的二創音樂會否愈見愈少，甚至淪為絕響？
記者｜何諺琳 編輯｜張翠珩 攝影｜張翠珩
Jackz由2014年起積極投身二創音樂， 2019年更開始為他感興趣的連登討論區網民改詞製作音樂影片（MV），YouTube頻道至今累積近10萬訂閱。他的創作多圍繞時事，例如他曾利用多條新聞訪問片段和音軌，剪接出「前任特首梁振英被唱歌」等惡搞影片；現時亦常從政治、疫情相關的連登改詞作品取材，包括調侃港區人大代表洪為民生日宴爆疫事件的《MegaHung》（原曲：Anson Lo盧瀚霆《Megahit》）。
Jackz投身二創，本想引起觀眾共鳴、娛己娛人，但在多條法例紅線步步進逼下，他顧慮頻生，連番為創作設禁：「也擔憂變相被針對。」
敏感二創倒數中 憂以言入罪或將「收山」
去年年尾，同為二創者的高登音樂台改寫歌曲《墮海唔好搵》（原曲：MC $oHo & KidNey《跌嘢唔好搵》），被建制派點名批評，指歌詞諷刺殉職水警，散播仇恨，要求循《港區國安法》或其他條例追究。見此新聞，Jackz有感憂慮，避免創作與警方有關的作品。
到了今年年初，歌手阮民安及飲品店「初凝・芝茶」兩名負責人涉嫌在社交平台抨擊防疫政策而被控煽動意圖罪，使Jackz再次感受政權殺雞儆猴：「新聞有點驚嚇，像『殺到埋身』」。認真審視頻道作品後，他決定再將五支提及抗疫政策的MV下架，希望保障自己及一同創作的網友。
現時，Jackz的頻道尚餘八支以時事為題，且與連登詞人、歌手合作的二創MV。掣肘處處，熱愛二創的Jackz深感唏噓，他認為《國安法》框架太闊，害怕部分歌詞字眼敏感，被視為煽動對政府的仇恨，誤觸煽動罪。他又指，家人有訂閱他的頻道，重看過往部分作品後，也認為不宜保留，更不希望他繼續剪接議論政治、批評政府的片段。Jackz明白風險：
「隨時可以以言（片）入罪。」
多年來，一則則「神剪接」、「香港人創意無限」的留言，是Jackz二創的最大動力。早在2015年《版權條例》修訂時，Jackz已擔憂草案通過後，其諷刺或惡搞作品會被影片、歌曲的版權持有人視為侵害經濟利益，向他提控。但當時修訂遭擱置，頻道觀眾亦渴望繼續看其二創作品，才令他走下去：「這幾年，香港人的確需要一些可以笑及抒發情緒的空間，剪接的片段都是想娛樂大家。」
今次政府重推修例，加上紅線處處，本來正職繁忙、但仍堅持二創的Jackz大感無力。撇除物色素材及微調，Jackz一般需要至少三小時製片。他考慮減少剪接時間，將原本時長約三分鐘的影片縮短一半，除非題材及歌曲十分吸引，否則再出全首MV的機會不大，更預料將在今年底或下年「收山」。即使最後選擇繼續創作，他或會改發一些娛樂性較重的片段，並減少時政相關的出品：
「限制只會愈來愈多，言論自由只會愈來愈可貴。」
紅線飄移似「公我贏字你輸」 昔日反對空間不復見
Jackz剪接的第一首連登二創歌曲MV，是由網民Uncle7ku6（網名，下稱Uncle）主唱，曾下架的曲目亦有Uncle的作品。投身二創已近七年的Uncle明白創作者的恐懼：「當連人身安全都未必保障到，他（二創人）要退出這件事也合情合理。」他又認為，令創作者卻步的不只法例，還有籠罩社會的低迷氛圍。二創多與時事息息相關，題材貼地，但有其他同好向Uncle道，近年的時政議題已不再好笑，即使仍能保持共鳴，選材上卻難以自娛，未能滿足創作初衷，其實不太想繼續寫詞創作。
是次政府再推修例，修訂計劃以2014年草案為基礎，指定網上侵權行為將會刑事化，涉及戲仿、諷刺、營造滑稽及模仿、評論時事，以及引用版權等作品則納入豁免。
面對無形政治禁區，Uncle坦言創作人有很大顧慮。他細閱草案條文，只得出「模糊」二字：何謂戲謔？何謂評論時事，可獲豁免？他直言有太多問號、太廣闊的灰色地帶：「我不知道我再做下去會否令我有牢獄之災。」他憤慨地形容現狀如「公我（政府）贏，字你（二創界）輸」，認為龍門搬弄、標準底線、下刀權利都在政府手上，不由創作者拿捏。
Uncle 憶述，2015年港府修訂《版權條例》時，他曾連同32名二創歌手，一人一句合力唱出改編歌曲《心聲的引子》（原曲：王力宏《你不知道的事》），趕於草案二讀前推出、又到立法會靜坐，表達不滿。如今疑慮未釋，草案原封不動地成為修訂基礎，當年助網民表達反對聲音的議員如陳志全、毛孟靜等現已不在議會，加上更多人畏懼發聲，Uncle感覺市民和二創界的話語權及反對空間已所剩無幾。
自由收窄，壓力漸增，但Uncle堅定地重複道：「我是不會因為害怕而改任何一個字，或不唱任何一首歌。」對他而言，二創為文化載體，能記錄時代，所以只要是最精準的用詞，即使是「禁語」，Uncle都覺得毋需忌諱：
「因為創作本來就需要這樣的隨心，你才會有力量繼續做你喜歡的事。」
一份熱愛 一種記錄 決不虛作無聲
二創歌曲看似搞怪離奇，對創作者而言卻別具意義。連登網民郭卓年（網名）同樣曾與Jackz合作，演唱《葵涌有圍》（原曲：呂爵安、邱鋒澤《一表人才／年青有為》）等作品。他在2021年的後國安法時期，才開始將連登上的二創歌曲錄音上載。談及創作緣由，他自言說不清，但猜想是社會風氣日益壓抑，才想以輕鬆趣怪的二創音樂抒發情緒，自娛外亦娛樂聽眾。政治環境每況愈下，他不想放棄二創：
「這件事是自己喜歡的，沒理由因各樣事情去改變。」
Jackz的另一位拍檔——坑口林家謙（網名）創作時間則較長，在2016年連登尚未出現前，已有演唱高登討論區上的改詞作品，現則主要活躍於連登。他認為網絡及現實世界的時政二創作品，是歷史記載，保存了某一年發生的某件事、當時的人如何看待事件及生活環境如何等。不過他觀察到，現時二創少了像以往般可宣傳思想的元素，多只純粹描述事件。他演唱的連登改詞作品《糟糕竹篙》（原曲：林奕匡《高山低谷》）便是一例，單純記述竹篙灣惡劣的食物質素，歌詞間較少流露主觀感受，又坦言演唱時會避開某些敏感字眼。他曾為自我審查的行為感掙扎，但再三沉澱後，仍不改創作初衷：
「難道條例無限收緊，我就不再唱嗎？」
憑著一份鍾愛、執著，兩位連登網民都不願妥協，望可繼續為亂世留聲。
「高登」式幽默應對 嘲弄貫徹創作
二創音樂以詼諧方式揶揄嚴肅政事，教人一解悶氣；高登音樂台便貫徹二創態度，以幽默應對威脅。高登音樂台於2017年由四位高登網民成立，取名自成員對「高登討論區」一名的眷戀，隨後亦相繼有網友加入、退出。他們至今產出200至300首原創及二創歌曲，當中諷刺時弊的作品佔八成。
去年9月，他們二創的《墮海唔好搵》，遭時任民建聯立法會議員何俊賢、經民聯立法會議員梁美芬批評，指煽動大眾對警隊和政府的仇恨。高登音樂台總監、創台人之一QB（網名）坦言：「那時期真心害怕。」被建制派抨擊，加上身邊親朋好友擔心，音樂台決定下架《墮》一曲，並大減產量，推卻不少訪問，以防「槍打出頭鳥」，成員亦有共識以後要避免警方相關題材。
2020年6月30日，《港區國安法》正式實施，其後半年內陸續有三至四名成員，因政治氣候敏感而退場，並要求刪除頻道上有份參與製作的作品。四名創台元老接受請辭，並隨即下架相關的50條影片，保障合作夥伴。
但比起《國安法》，QB對煽動罪較有顧慮。他曾花時間研究案例，認為構成煽動與否並非基於文本，而是受眾詮釋，並由法官定奪，創作人更難掌握準則。因此，他們創作時會避免激進言辭，並加入具「愛國愛港」色彩的片段和歌詞，從另一方式調侃時事；也會叫詞手不要公開情緒表露無遺的作品，或稍作修飾才發布：「都是一個自閹的過程。」縱然擔憂，QB不想過分避忌：
「不到自己控制，無謂令自己這麼害怕。」
QB尊重成員的創作自由，他直言即使是批評政府的歌曲，音樂台「基本上可以出（公開）的全部都出」，下架影片也只會封存：「坦白說，也是文化的一部份，一旦刪除便沒有了。」如今《版權條例》修訂，創作再添考慮，但QB指原創歌手如鄭敬基、李彩華也曾翻唱音樂台的二創歌曲，他所認識的唱片公司職員亦有聽他們的作品，坦言大家一直有共識，音樂台的目的並非盈利，只是求個樂趣，更可為原創帶來討論熱度，深信唱片公司不會主動提告。
「求樂趣」的理念貫徹高登音樂台，QB也不諱言：「嘲弄是我們最大的創作動機。」他們形容自己純粹是好事之徒，既恥笑他人，也自嘲——有成員到海外留學，會在歌曲中嘲笑成員「走佬」、「著草」。又會嘲笑高高在上，但其身不正、其位不稱的權貴：「除了落井下石，笑你之外，我還有甚麼可以做？」他直認想法市井，但笑說：
「（我們只是）宣洩怨氣吧！」
無論環境多壞，QB深信針對時事的二創音樂不會消失。二創成本和門檻不高，就像他們最近諷刺政府向全港市民發緊急手機短訊的《香港緊急》（原曲：香港早晨片頭曲），只花兩至三小時便完成改詞、錄音和剪片。他亦相信處處都有嘲弄的可能，即使不以權貴為調侃對象，仍有滿足政治需求的方法：「我可以笑政治冷感的人，也可以是我笑自己政治冷感，亦可以笑整個政治環境越來越差。」
湯家驊：以常識理解法律
資深大律師湯家驊表示，《版權（修訂）條例草案》上的豁免字眼難有完美定義，並會因應社會文化而改變，建議市民以常識理解。
至於《港區國安法》，他指出如果作品沒有觸碰分裂國家議題，便不會干犯分裂國家罪。而顛覆國家政權罪須有非法行為作檢控前提，如創作者干犯《版權條例》或任何法例，該違法行為又旨在組織、策劃顛覆國家政權或特區政府，便有機會同時觸犯顛覆國家政權罪。
另外，他指出煽動罪針對犯罪意圖，要視乎環境證供及被告一般言行推論是否違法。煽動罪列明不可侮辱中央政府及其領導人、製造仇恨、呼籲推翻政府，令民間不同群體產生敵視或仇視等。他建議以常理理解行為有無機會引起仇恨；而純粹指出特區政府錯誤行為，並要求合法地更改，則會被視為合法的辯解而非罪行。
湯家驊補充，如討論區管理人得悉有改詞帖文觸犯法律，而容許該犯罪行為在討論區存在，便有機會干犯協助或串謀相關罪行，但同樣要審視環境證供判斷。他亦明言，討論區管理人有機會要供出創作會員的資料，但如管理方身處海外，則難以執法。
商經局：擬上半年提交修訂條例草案
本刊記者向商務及經濟發展局查詢更新版權制度進展，當局回覆指，諮詢期間共收到約60份意見書，計劃在4月簡介公眾諮詢結果及更新版權制度的未來路向，目標於今年上半年向立法會提交修訂《版權條例》的條例草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