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下露宿 壯年基層無容身之地

壯年基層因疫情失業,淪落街頭,他們刻意選擇沒有人的地方露宿,一方面不希望別人覺得自己是露宿者,另一方面減低感染肺炎的風險。(林諾暄攝) (設計圖片)

「鈴——鈴——」電話的來電鈴聲劃破客廳的寧靜,阿輝連忙關機,不知如何應對這星期第三次追收欠租的房東。四十歲不到的他,已欠租三個月,沒想過會失去穩定的地盤工作,沒想過會重蹈被追債的覆轍,更沒想過往後會再次露宿街頭……

新冠肺炎肆虐香港至今一年,重挫本地經濟。最新一季失業率達7%,有約25.3萬人失業,創近17年高位。失業大軍中,不乏30至40歲的壯年。疫情下,有壯年因為失業露宿街頭,亦有壯年為求兩餐一宿刻意自殺,只求在醫院有食有住。他們都有著同樣的疑問——為何在香港找到容身之所是如此困難?

記者|林諾暄 編輯|戚可穎 攝影|林諾暄

阿輝(化名)今年39歲,只有中三學歷,任職地盤工人五年,失業前月入25,000元。去年1月尾他收到荃灣地盤僱主通知,著他「停薪留職」。雖然在同年2月疫情緩和,地盤工程得以重啟,但公司負責項目卻由五個減至三個,阿輝因此一直沒能重返地盤工作,「僱主都是說(讓我)先休息一陣子」。

當時他正租住月租約6,000元的屯門一房一廳單位,積蓄不多於三萬。阿輝一直尋找工作,拜托從事建造業的朋友介紹,並到工地查詢,但都一無所獲。三個月後,由於他不斷拖欠租金,最終被房東趕走。即使後來政府有派發9,000元地盤津貼以及一萬元現金發放計劃,但亦只夠阿輝償還欠租,無法租住新地方。無奈之下,阿輝在接下來的半年,只好輪流借住在六個朋友的家。

由於不願打擾朋友的日常生活,阿輝每天早上7時便會出門,直到傍晚才回去。不過朋友亦會詢問他找工作的情況,暗示他離開。為了不再麻煩別人,阿輝最終在2020年11月到深水埗通州街公園旁的籃球場露宿。期間,他不斷反問自己為何會落得如此地步,亦無法相信自己五年的努力付諸流水,被迫再一次當上露宿者。

期望長進卻再度露宿 無法得到家人諒解

「上一次露宿是我自暴自棄,現在我想長進,但疫情影響下一切又回到原點。」

阿輝一直有賭博的習慣,18歲那年因為賭博欠了財務公司近20萬,自此與家人關係決裂,搬到任職的酒樓閣樓居住。及後因為被解僱,他無處可去,展開一年的露宿生活。阿輝曾經嘗試戒賭,卻因已成癮,無法輕易改變,但近五年賭博的投注額已大減,更沒有再向財務公司借貸。

五年前找到地盤工作後,阿輝努力工作,只在公眾假期休息,不會額外請假,生活一直有改善,每個月的薪金能同時應付生活費、還債、租金以及賭博的開支。阿輝本來已重拾自信開始與家人聯絡,卻因為疫情失業再露宿,再一次與家人疏遠。「向家人提及失業,他們會說(我)沒有儲錢」,阿輝覺得家人並不明白他。

露宿期間,阿輝透過香港社區組織協會提供的食物和飯券解決三餐。露宿四天後,阿輝得社工協助,被轉介至收容無家者的仁愛之家居住了兩星期。現時阿輝租住板間房,月租2,800元。雖然社工有轉介清潔、搬運等散工給他,但由於開工不足,他的生活仍十分拮据,不時要向朋友借錢交租。

回想再度露宿的經歷,阿輝深深不忿:「上一次露宿是我自暴自棄,現在我想長進,但疫情影響下一切又回到原點。」他表示往後若仍找不到全職工作,繼續欠交租金,只能放下「靠自己」的執著,申請綜援。

阿輝在露宿期間亦有擔心會感染新冠肺炎,他表示自己有勤洗手,以及戴上口罩。(林諾暄攝)

沒預料疫下轉工難 露宿三日尋短見

「以往找工作十間有八間都會請人,但現在很難。」現年35歲的文仔(化名)在兒童之家長大,20歲時曾因為感情問題而自殺未遂,亦與家人斷絕來往多年。成年後他主要從事飲食業,至今已轉換超過20份侍應工作。文仔沒有積蓄,以往都是有錢便租住日租300元的賓館,沒有錢就在每24小時收費60元的網吧流連,過著「月光族」的生活。去年4月初,他因為工作疲勞而辭去任職了三個月的侍應工作,卻沒想到疫情下轉換工作變得如此困難:「(試過)一星期被拒絕聘請五次,後悔(辭職)」。

文仔因有自殺紀錄,每月可領取2,100元傷殘津貼。離職時,僱主未支付欠薪,他只得把心愛的電話變賣出去,以繼續租住賓館,連同生活費,每日開支共約600元。4月底,文仔收到9,000元薪金後,沒想太多就以7,000元買回電話,卻沒料到會持續失業。雪上加霜,政府因應疫情要求關閉遊戲機中心、網吧等娛樂場所,他最終只得在5月初露宿街頭。

「(怕被別人說)嘩!後生細仔走去瞓街!」

首次露宿街頭,文仔感到十分無助。他擔心受到途人的歧視:「(怕被別人說)嘩!後生細仔走去瞓街!」同時亦憂慮自己會佔據其他露宿者的固定位置。因此他堅持每天早上9時前起來,又避免在同一地方露宿,都是「行到哪裏便睡到哪裏」。即使在報紙看到合適的工作,亦沒有車錢前往應徵:「有份(工作)在荃灣,但我在新蒲崗。」

在露宿的第三天,文仔已長時間沒有進食,只靠在運動場的自助水機喝水解渴,感到極為無助的他萌生自殺念頭,到九龍城碼頭打算跳海自盡。他憶述當時在欄杆前站了良久,內心猶豫且害怕,「跳下去辛不辛苦呢?導致半生半死怎麼辦?」之後因為途人發現報警,才阻止悲劇發生。

入住精神病院有食有住 不願離開

文仔被送至九龍醫院(精神病科)後,發現這個地方免費提供三餐及睡牀,感受到一線生機。為了繼續有容身之所,出院後他利用以往的自殺記錄,多番向急症室假稱自己出現自殺傾向,以求入院。不過,住院經歷並不好受,病房住滿精神病患者,房內只有一張張的病床,患者又不能離開房間,文仔形容情況「比坐監更慘」。

斷斷續續出入醫院三個月後,醫生向文仔直言醫院非收容中心,轉介他到社福機構ImpactHK尋求協助。文仔被安排住進為期半年的免費臨時宿舍,今年找到一份餐廳煮麵的工作。1月尾宿舍到期後,他獲社協幫忙支付2,350元租住重慶大廈23日,現時有能力自己交租。然而,疫下露宿的經歷給文仔留下了精神上的傷害。他以往一直有服食安眠藥和抗抑鬱藥,露宿後睡眠問題惡化,除了每天無法入睡,半睡半醒的情況更加頻密。

政府在2020年推出關愛基金「非公屋、非綜援的低收入住戶生活津貼」,文仔亦有申請。(林諾暄攝)

疫情下求助者急升 社協倡議政府制訂無家者政策

由於晚市禁堂食等抗疫政策成常態,加上失業率持續上升,香港社區組織協會(社協)社區組織幹事吳衞東預料,無家者人數會繼續增加。他指,一般基層不會單純因失業而露宿街頭,露宿背後多少存在個人問題,例如有不良嗜好或情緒管理不善,但疫情令基層更容易墮入露宿的危機。

吳衞東認為無家者求助意識較低,即使他們主動求助,疫情亦增加社福機構協助無家者的難度。以協助他們求職為例,吳指以往社工有信心在三天內成功轉介工作給無家者,但疫情出現後,一個星期都未必能為他們找到工作,特別是基層普遍從事的體力勞動工作,如飲食、運輸、貨倉以及建築等行業。他解釋,禁堂食令、中港貨運貿易下降都是主要原因。

疫情下求助者數量上升,令社協去年首次出現超支。吳衞東指,政府以往每年向社協發放14萬緊急援助基金,足夠讓組織協助每年約100名求助者繳付首月租金,以及轉介工作。不過2020年,求助者由約100人上升至超過250人,基金不足三個月便用盡。社協為此在去年5月向政府申請額外的撥款,直到今年1月才獲批額外14萬。由於資金不足,社協在去年需要另外申請霸菱基金、凱瑟克基金及扶輪基金,才能繼續提供相關協助。

至於今年2月初有無家者確診新冠肺炎,屬源頭不明個案,有專家指無家者常在街上流連,社區傳播風險較高。吳衞東批評政府沒有制訂「無家者友善政策」,疫情下各部門只以「沒有政策」為由推搪,不願開放臨時收容中心讓無家者居住。他敦促政府設立相關法例,當遇上問題時便能迅速應變和跟進,保障無家者權益。

吳衞東認為政府不把無家者視為需要關注的核心議題,他倡議政府興建為期3年的露宿者宿舍,延長宿舍到期時間。 (林諾暄攝)
(大學線製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