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台上……」這句《帝女花》的唱詞耳熟能詳,但又有幾多人親身看過這齣戲?曾經在香港盛行的粵劇,如今卻視為老人娛樂。然而,有人甘願放棄大學講師教席,毅然踏上台板、塗上脂粉,演活一個個古代人物,當個全職粵劇演員。失去安穩的收入及生活,只為追尋兒時的粵劇夢。她就是陳澤蕾博士。
記者│張煒琳 黎詠心 編輯│李嘉華 攝影│張煒琳
陳澤蕾先後取得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文學士學位、性別研究哲學碩士及博士學位。自2005年起於中大文化及宗教研究系擔任講師,專修性別研究,這是她畢業後的首份正職。陳澤蕾一直酷愛戲曲,但明白家人期望她有安穩的工作,因此當上大學講師。陳澤蕾形容在中大教學的日子,就像生活於「少林寺」,非常有規律,每年的上課時間表也千篇一律。她不特別喜歡教書,只覺是她應做的事,工作以外只要有時間,她就會學習戲曲和演出。踏入教學生涯的第十四年,她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抉擇:今年八月,她毅然轉任兼職講師,投身粵劇界當全職演員。
與粵劇結緣於公仔箱
粵劇是她從小的興趣,只有粵劇才是她一直夢寐以求的職業。初次接觸粵劇是小六時看電視節目《歡樂滿東華》,她對螢幕上的折子戲一見鍾情。她喜愛粵劇表演將唸白和唱歌結合,當中的古代故事更讓年紀輕輕的她著迷。自此,陳澤蕾便開始從家中翻出戲曲影碟逐一細賞,又用舊衣服自製水袖在家中亂舞:
「其他小孩可能披毛巾扮超人,我就在小六開始,做戲服在家演戲。」
直至中二,陳澤蕾想學習戲曲,但家人卻希望她專心讀書而反對。她只好瞞着家人向表姐借錢交學費,偷偷上戲曲班。在第一堂粵劇課,陳澤蕾就被老師指超齡,認為她沒有天份,學習會較其他人緩慢,直言對她沒有任何期望。她也質疑自己是否適合做大戲。直到中四,因要應付公開試,她便沒有再上粵劇課。
學戲機會 得來不易
考進中文大學後,陳澤蕾仍忘不了戲曲。她自薦加入由音樂系陳守仁教授負責的一個粵劇研究計劃。當時陳澤蕾因家中經濟欠佳,未能支付粵劇班學費。陳教授為她墊支學費,讓她繼續學戲,並讓她參與粵劇研究計劃工作,以償還學費和賺取生活費。當時一星期中,她有五天都要學戲。早上在中大上課,晚上到外面學戲,還要兼顧打工賺錢。如此忙碌的生活,足足維持了六年。
後來她加入香港八和會館的「粵劇新秀演出系列」,和粵劇名伶如羅家英、阮兆輝等排練,一同於油麻地戲院演出。與前輩排戲,陳澤蕾學到很多,她坦言自己學得慢,要付出更多努力才有所成。為了爭取更多學習機會,她希望全身投入:
「如果我這幾年都不珍惜時間去學習粵劇傳統藝術,以後都再沒機會。」
作為老師,陳澤蕾也希望成為學生的榜樣。有一次她如常到大學咖啡店吃早餐,一位學生問她應該專注在最愛的籃球運動,還是應隨家人期望打理家族生意。不少學生曾問她類似問題,她都勸勉學生做自己認為應做的事。「我不可推學生去做他們覺得應做的事,但自己『龜縮』在文化及宗教研究系。」
觸發陳澤蕾下定決心辭退中大教席的,是一場演講。有一晚她完成工作後回家吃麵,無意中在電視看到達賴喇嘛一場面對人生困頓的演說。她聽到其中一句話覺得很有意思:
「我們不應因期望或恐懼影響自己的決定,若你認為應做,你就要做。」
那一刻,陳澤蕾突然放下筷子,對自己說:「我不可以再續約!」
粵劇的性別反思
陳澤蕾身高五呎七吋,一副高挑身材配以一頭清爽短髮,在學藝的21年裏,她在老師的決定下學演生角,從計謀過人的劉備,到情思萬種的賈寶玉,她都能一一駕馭。
陳澤蕾平日的打扮被標籤為男性化,連出入女洗手間也會引人側目,甚至曾因被誤認作男人而在女洗手間被打。由頭上的短髮令家人不滿,到因常穿褲子而被老師批評,這一切皆因陳澤蕾未有符合社會上對女性的標準,她不明白為何性別帶來這麼多令人不快的規限。專研性別研究的她,認為性別是一種如夢幻泡影的身份認同,限制了姓名、衣著、人際關係、工作,更令人受到歧視。在性別研究的最後一課,她寄語學生:「單單是『你』已是滿全、是很珍貴,毋須裝扮另一模樣才找到自己的價值」。
行內男女演員待遇有異
粵劇界的性別差異,使男女的待遇有所不同。陳澤蕾曾擔任下欄演員,俗稱跑龍套。第一次參演一場表演有四百元,第二次卻只有三百多元,「原來第一次錯誤將我放於男演員一欄,之後放回女演員,薪酬則大減。」她對同工不同酬感到震驚,質疑:「出現在同一部戲,戲份差不多,為什麼會因為性別而有不同酬勞?」
除了薪酬不一,男演員在選角上也有優勢。陳澤蕾曾遇到男、女演員參與相同的生角試鏡。雖然該女演員的藝術水平明顯較高,但最終男演員竟然獲選,原因是主辦單位認為角色由男性擔任會較好。陳澤蕾認為戲曲藝術不應受性別所限制,主辦單位竟不明白。她苦笑道:「其實是很淒涼的!」
捱得住清貧 抵得住孤獨
陳澤蕾現時主力在油麻地戲院演出,一個月平均有四場,撇除大約一千元的穿戴開支,她每場大多賺取三百元,換言之她平均每個月最多賺取一千二百元的片酬。她要定時自費訂造動輒幾千元的戲服,單靠積蓄和演出收入無法維生。她記起前輩對她說的一句話:「你要捱得住清貧,抵得住孤獨。」這是粵劇演員最需要磨練的一環。
陳澤蕾指做演員後過著節衣縮食的生活。買衣服、看舞台劇、買書本的開支大大減少,「以前每次行經書局都會買十本書,但現在可能行一、兩次才會買一本書。」為了節省開支,她特意用一年時間學懂煮食,現在多數自己煮食,甚少外出用餐。
記者問她轉全職演員時有沒有考慮過經濟問題,她說沒有:「不能考慮這東西(收入),一考慮就做不下去了」,口中雖說不能多想,但現實總有很多顧慮。她於今年八月正式卸下全職教席,媽媽卻剛好因病需要動手術。因擔心女兒失去穩定的工作後,家庭經濟壓力加重,媽媽完成手術後一星期便立即回到工作崗位。此刻,陳澤蕾終感受到自己的決定對家人影響之深,「那一刻真的覺得自己好不孝。」
陳澤蕾自知家人從不看好自己學戲。雖然口裡沒反對,但一直都覺得戲行人際關係複雜,不主張她投身戲行:「他們常常都說玩下(粵劇)罷了,其實這樣都幾痛苦,因為我明明好認真對待這東西。」如今陳澤蕾去意已決,家人也只有默默接受。 縱然當粵劇演員難以謀生,但陳澤蕾慶幸自己還有空間在生存和生活之間選擇:「我們還可以找到自己,不是只活在金錢之下。」
退後一步 為承傳粵劇
眼見粵劇與年輕一代距離甚遠,她認為不應只創作新劇本,而是要用舊劇本引起年輕人共鳴。將粵劇貼近年輕人的生活,緊貼觀眾的心跳和脈博,才是粵劇未來發展的關鍵。正如她最喜愛的劇本《帝女花》,她在長平公主面作為前朝帝女的糾結中,也能看到香港人在港英時期處理中國人身分的影子。陳澤蕾認為粵劇裡說的雖是古代的故事,但仍可道出現今觀眾的內心想法。
在2002年,陳澤蕾與朋友創辦「月白戲臺」,矢志學以致用,將其他劇種好的元素混合粵劇演出。「月白戲臺」在今年11月籌劃了三場粵劇演出,陳澤蕾希望可以去到另一個階段,除了表演劇曲之外,亦可以將粵劇繼續承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