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下外語資訊匱乏 外傭離事實有多遠?

十月上旬的某個周日,印傭Maria在旺角行人天橋閒逛時,目睹許多外傭席地而坐、高聲暢談。眼見不少外傭超過四人一組圍坐,甚至有六人聚會,Maria滿腹疑惑,以為限聚令只適用於六人以上的群體。未幾,有警察到來,催促外傭散開,Maria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錯了,當時本港其實不容許四人以上聚集。

記者|蔡詠愉 編輯|任蕙山 攝影|蔡詠愉 任蕙山

Maria去年3月來港,她從不看新聞,對疫情的認知,多來自僱主的片言隻語和朋友口耳相傳。然而,僱主最近要照顧家中新生兒,家務應接不暇,便要求Maria每周休假半天,甚至不放假。Maria無法出外與同鄉閒談,每天和僱主的交流又只限於一、兩句的工作指示。她了解世界的窗口,不是每天臨睡前掃手機的一個小時,便是僱主用膳時收看的中文本地電視新聞。她沒見過政府印製的防疫資訊,未曾接觸本港印尼語媒體,更甚,她不知有新型冠狀病毒測試。她坦承,對香港的事一無所知。

截至10月13日,本港錄得248名家傭確診新冠肺炎。印傭工會Union of United Domestic Workers主席Ratih表示,Maria的狀況平常不過,許多外傭也如她般不清楚限聚令,全因他們沒空使用社交媒體瀏覽疫情消息,亦不明白主流中英語新聞。Ratih解釋,多數印傭在家鄉未曾學習英語,抵港後才逐漸掌握廣東話及英語單詞。現時疫下僱主留家時間更久,外傭工作量倍增,使用電話的私人時間大大縮短,遑論有餘暇了解疫情:「(外傭)要到深夜才能看手機,但又很累,所以就直接睡覺。」同時,不少僱主唯恐外傭把病毒帶回家,不准他們出外放假,有外傭甚至沒休假近四個月,以致沒法與朋友見面交流,無從得知社會的事。同為家傭的Ratih深深明白,在繁重家務下根本沒空上網看新聞:

「社會發生一則新聞,我有時要遲兩、三日才知道原來有這回事。」

Ratih續說,有僱主會提醒外傭有限聚令,提供口罩,甚至協助登記做病毒檢測,但只屬少數例子。僱主無法協助,有部分印傭選擇到同鄉Facebook群組,透過瀏覽同工轉發的印尼駐港總領事館貼文或本地英語新聞,獲取疫情資訊。然而,Ratih覺得領事館不頻密更新資訊,即使早前有印傭確診新冠肺炎,也沒知會同鄉。Ratih感到生氣,不明白領事館為何忽略此事。她說,印傭們其實很想知道確診者在哪裡染病,又到過哪些地方;惟港府多以中英文刊登確診者消息,領事館又對此隻字不提,無法釋除外傭疑慮。印尼駐港總領事館回覆本刊查詢稱,領事館一直為外傭提供防疫援助,包括派發口罩、設24小時求助熱線等。領事館亦表示未獲當事人同意下,館方無權刊出有關印傭確診者的資料。

Union of United Domestic Workers主席Ratih指僱主不容許外傭休假,
會使外傭無法與朋友交流資訊,對香港認知更少。(蔡詠愉攝)

印尼語網媒《Migran Pos》民間記者Terenia則指出,謠言及不實訊息在這類網上群組俯拾皆是。有人訛稱外傭受惠於政府6月時的全民派錢計劃;又有人自稱遭票控違反限聚令,要交罰款四千元,但實際是二千元;有者甚至說新冠病毒不是真的。在假消息滿天飛的群組,外傭難以獲取準確、最新的本地資訊。

泰傭看不懂中英文 機場入境苦折騰

曾在港工作18年的泰傭阿銀,4月初從泰國以新合約再次來港,到埗後方得知入境程序與以往不同,除了填寫只有中英版本的健康申報表,還得大排長龍做病毒檢測。阿銀未學過英語,亦看不明中文,眼前表格儼如外星文般,使她一頭霧水。她擔心填錯,不敢妄自下筆,向入境處職員求助,卻遭拒絕。由於她的手機無法上網,又因沒電話卡而不能致電他人求助,折騰一番後,苦無辦法的阿銀只好胡亂填表格,蒙混過關。

阿銀的機場經歷只是冰山一角。同為泰傭、泰國移工工會主席阿釘形容,普遍泰傭只懂說流利廣東話,但懂閱讀中、英文的不多,有些甚至連英語字母也不懂。她憶述,有抵港泰傭不清楚檢疫措施,誤以為唾液樣本瓶交由工會收集,又向她反映聽不明機場職員的說明,看不明文件。亞洲家務工工會聯會組織幹事石姵妍補充,即使政府為抵港者提供檢疫資訊包,卻只有中、英版本可供選擇,使不諳這兩語的泰傭無所適從。

泰國移工工會主席阿釘不滿疫情初期時,港府提供的外語支援不足。(任蕙山攝)

政府在去年《施政報告》公布,將為少數族裔翻譯及製作更多宣傳物品,協助他們使用衛生署服務,及推行健康教育。本刊記者翻查政府所設的「2019冠狀病毒病專題網站」,當中有提供印尼語、泰語等外語教育資訊,提醒少數族裔抵港檢疫安排,以及需遵守的防疫措施等。但部分重要資訊,如確診個案詳情、「過去14天內曾有確診個案的大廈名單」及「確診個案在潛伏期乘搭的公共交通工具名單」等,其外語版本則欠奉。

勞工處的「外籍家庭傭工專區」網頁另有簡介疫下外傭簽證安排、政府免費提供的外傭檢測服務等,惟記者在泰語、印尼語及尼泊爾語網頁版本所見,處方8月至今更新的「重要訊息」部分,卻以英文撰寫。據亞洲家務工工會聯會在六月進行的調查,427名受訪外傭當中,有83%指他們沒收到任何政府提供、以其母語撰寫的防疫資訊,認為資訊不足。阿釘批評,衛生署往往只以電郵向其泰傭工會發放中英防疫資訊,從不附上外語版本,令工會費時翻譯,延遲對外發佈,「慢了兩、三日也試過。」

在勞工處「外籍家庭傭工專區」的印尼語網頁,有部分與防疫措施、病毒檢測相關的
資訊是以英語撰寫。(勞工處網頁截圖)
至於在「外籍家庭傭工專區」的尼泊爾語網頁,彈出視窗的病毒檢測資訊亦是以英語撰寫。
(勞工處網頁截圖)

本刊記者曾向衛生署查詢相關事宜,署方未有正面回應工會批評,僅稱政府所設的「2019冠狀病毒病專題網站」有九種語言可供閱讀,每星期至少更新一次,署方亦和僱傭機構等保持緊密聯繫,透過他們向外傭宣傳健康信息。勞工處則說,處方會不時更新網站,並因應情況及資訊性質,按事態緊急性翻譯;處方正逐步翻譯資訊為不同語言,並上載已翻譯部分,供外傭參閱。

外傭自救 杯水車薪

外語資訊匱乏,不諳中英文的外傭無從得悉更新的疫情資訊,他們又如何自救?阿釘在疫情爆發初期,見坊間流傳的外語防疫資訊少之又少,於是與不同國籍的外傭工會合作,拍攝影片再上載至工會Facebook專頁,以不同語言講解新冠肺炎的病徵,並教導外傭保持衛生。

阿釘的僱主收看有關疫情的本地電視新聞時,她又會在旁錄影畫面,附以泰文翻譯,並在Facebook上載,方便同鄉理解。影片終獲過百讚好,不少人亦留言道謝。

隨着疫情蔓延,阿釘與工會幹事逢假日會到訪外傭聚集熱點,了解同鄉需要,並派發有關疫情的外語傳單、口罩及搓手液。阿釘認為落區接觸外傭很有效,因工會能直接了解外傭情況;阿釘相信,讓外傭接觸社區資訊非常重要,一方面可防止他們因了解不足而無辜犯錯,如在不知情下違反限聚令;另一方面可令外傭對疫情更警惕,避免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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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阿釘認為,普遍外傭接受資訊上處於被動,僅依賴他人,甚少主動找渠道接觸。他們往往只問阿釘:「你有甚麼資訊可讓我們知道?」阿釘總反問:「如果我不在香港,你們可依賴誰?」正因如此,工會只好盡量主動,在日常向外傭伸出援手。

另一邊廂,有見本港印尼語媒體甚少關注外傭議題,報道又偏向以情感主導、不客觀,印傭Terenia及四名印傭在去年3月成立駐港印尼語網媒《Migran Pos》,以填補不足。五人在工餘時兼任民間記者工作,每天到本地英語傳媒及政府新聞網等搜羅重要資訊,撰寫三至四篇印尼語報道。網媒近期曾報道港府為外傭提供的免費檢測服務、印傭疫情下回鄉安排等,冀讓外傭了解切身資訊。

《Migran Pos》民間記者Terenia(中)和另外兩名民間記者認為,印尼當地媒體甚少關注本港印傭,本港印尼語媒體的報道又偏向以情感主導;她們唯有成立網媒,為同鄉提供準確客觀的資訊。(任蕙山攝)

Terenia坦言,最初之所以創立網媒,是因對缺乏資訊的外傭感同身受。她猶記得,剛來港工作時沒電話,僱主又不容許她放假,並勸服她:「外面的人很壞,只有我是好人,不要聽其他人的話。」Terenia獨在異鄉,找不到人傾訴,日復日待在家中,對世事不聞不問。她長嘆道,外傭來港不只為工作,更要嘗試融入這地方,歸根究底,

「我們(外傭)大部分都很無知,全因他們(僱主、社會)沒提供我們所需資訊。」

Terenia認為,假新聞充斥,外傭沒意識驗證事件真僞。因此,《Migran Pos》會分工合作,竭力向多方查證消息,Terenia曾在印尼當地大學修讀英語文學,主力搜羅英語資訊,並翻譯本地英語新聞,其他成員則整合印尼新聞。她舉例,印尼政府9月下旬宣佈新規定,國民明年外地就業「零付費」,變相現時印傭支付的四千多元中介費及雜費,或需由僱主承擔。《Migran Pos》當時留意到,起初印尼傳媒沒提及事件,只有本地傳媒報道,有外傭誤讀相關款項是四萬元,並在群組廣傳,令討論一片混亂,有人譁言:「怎麽那麽貴?沒有人會聘請我們了!」《Migran Pos》於是趕快寫印尼語報道,始讓同鄉明白事實。

不過,他們的工作仍面臨諸多限制。Terenia坦言,《Migran Pos》成員身兼兩職,平時還要履行家傭職責,她們唯有把握睡覺前、出外買餸,甚至如廁時閲讀和撰寫報道。忙到透不過氣時,需延後兩至三天才能更新新聞。此外,本港有逾17萬印傭,惟《Migran Pos》每篇新聞的點擊率只有2,500至20,000不等,僅能觸及少量受眾。Terenia冀望,政府可在線上線下為外傭提供更多外語資訊,當中應清晰列明相關政府部門的電話號碼、地址等,以便外傭求助;她又促請政府為外傭制定標準工時或休息時數,

「就算政府提供充足資訊,外傭卻沒空閱讀的話,都只會徒勞無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