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八月,旺角西洋菜南街行人專用區被「殺街」,香港街頭表演空間進一步收窄;同年六月起,深水埗「午夜墟」被食環署和警方連番掃蕩,街頭擺賣恐被滅絕。
香港街頭表演與擺賣的草根文化,早在上世紀已可見蹤跡。以往市民的娛樂不多,常與街坊鄰里聚集在空地消磨時間,民間墟市逐漸形成,當中位於上環新填地的大笪地,更有「平民夜總會」的美譽。
上環大笪地,即今天林士街停車場至信德中心外巴士總站一帶,除了賣藝表演以外,亦有賣小食乾貨的攤檔、風水檔,更有色香味美的大型熟食檔。自1950年代中期至1990年代初,每當夜幕低垂,華燈初上,上環大笪地便人流不斷,不但為平民提供了廉價娛樂,亦為不少人提供一個謀生的機會。
記者│趙婉岐 編輯│鄧捷 美術│呂美珊
「青山道上春光好,花朵含笑;手挽手向前走,走上那青山道……」當時年僅六歲的鍾叮噹(本名張鍾麗裳),站在兩個疊起的汽水箱上,對著咪高峰高唱這首方靜音的名曲《青山道上》。鍾叮噹今年65歲,從六歲到九歲的四年裡,在1950年代末至1960年代初每晚在大笪地賣唱,當中大多是國語流行曲,亦有少數粵語歌曲,如《木偶寄情》、《花好月圓》和《明月千里寄相思》等。當時她的父親彈琴,她唱歌,用一毫半租一盞大光燈,加上一個大咪箱,就能唱上一整晚。
自幼家貧的鍾叮噹於大笪地賣唱所得,足以養活一家人。每唱四、五首歌,她就向圍觀群眾兜售口香糖和陳皮梅,一片口香糖售價一毫,一晚最少可賺三丶四十元,高峰期更可賺過百元;而當時普通女工一個月收入只有數十元。
鍾叮噹在大笪地相當受歡迎,每晚都吸引幾十至過百的觀眾圍觀,更有一班固定粉絲,彼此建立交情。對這群粉絲來說,每晚到大笪地聽歌成為一種寄託:「他們家裏有事不開心就去聽曲,無聊又去聽曲……若有一晚他們來不了,或者你不開檔,他們都會覺得『囉囉攣』。」一眾勞工階層白天辛勞過後,晚上來這裡點唱,未嘗不是一種放鬆紓壓的方式。不同賣藝者在上環大笪地施出渾身解數,為平民提供低消費娛樂。她引述當時的說法:「老闆去『藍天夜總會』,我們就去『平民夜總會』;老闆去喝白蘭地,我們就去喝榨果汁。」
熟食攤檔大架勢
上環大笪地的大型熟食檔風味也叫人津津樂道。「三六九」是大笪地最大的熟食檔之一,有約20張大圓檯,每晚可「翻檯」三次,生意興旺。今年50歲的龔應添自小隨父母於大笪地經營熟食檔「三六九」,從1960年代中起營運了約二十年。龔應添說,「三六九」冬天只賣火鍋和羊腩煲,夏天則炒小菜;入秋後至過年生意最好,過年時甚至會通宵做到四五點才收檔。
大型熟食檔一般都在大笪地附近的橫街設工場,「三六九」的工場就設於上環孖沙街。白天先預備好食物,到了下午約四點鐘,他們一家連同約20個伙計就用自製的大型小販車,和其他攤檔一起運送物資到大笪地:「每天一到四點鐘,干諾道中的那段路非常壯觀,可以見到幾十部車從上環推出去。」龔形容開檔非常「大工程」,一輛大車最少要兩個人才能推得動,起碼八輛大車才能放下所有物資,包括爐、鑊、廚具、檯櫈、碗筷、石油氣、水、食物等,統統都要自行從工場搬去大笪地;收檔時,他們得再花一兩個小時,把所有物資搬回附近橫街存放。
為營生各出奇謀
大笪地集結眾多有能之士,其中「大笪地欖王」便吸引不少遊人目光。今年60歲的王源磊自幼隨父親王錦明擺檔,從1950年代至1980年代初在上環大笪地賣飛機欖。為了招徠客人,王錦明訂製了一個銅製的飛機欖形箱子。開檔時一邊擺賣,一邊攪動銅箱,有客人要買便從銅箱舀出飛機欖給他。巨型銅箱吸引眼球,加上王錦明口才了得,因此生意非常好。
在大笪地最旺的生意之一是算命檔,王源磊知道有些算命檔為了促成生意,會暗中串通:「第一檔的靈雀算出你最近運氣差,會有血光之災;第二檔看相的說你烏雲蓋頂;第三檔算命算出你命格流年『火星撞地球』;最後的占卦檔也對你說同樣的話。」其實當客人光顧第一檔風水檔時,他的個人資料已經被暗中傳給其他檔口,最後當客人對自己的霉運深信不疑時,便會付錢給最後一檔以求消災解難。據王源磊所言,這些檔口稱為「江相派」,是「江湖宰相」的簡稱,亦即以迷信騙財為職業的老千集團。
這裡的攤檔為了營生,往往各出奇謀:賣跌打藥的檔口為了推銷藥丸,會給好奇的民眾免費服用一粒,以測試自己有否內傷。其實該藥丸內含一種遇水變紅的化學成分,服用後會吐出紅色的口水,狀似「吐血」。檔主隨即指出此人受過內傷,需購買他的跌打藥來醫治。民眾中亦夾雜幾個「自己人」,吃下沒有化學成分的藥丸以證明其身體健康,令其他人更深信藥丸的真確性,甚至連王源磊的二哥也曾上當受騙。
民間秩序 幫會坐陣
一個這樣大型的民間墟市,卻幾近沒有政府巡查規管。2016年立法會墟市事宜小組委員會的會議紀錄中指出,上環大笪地不屬任何政府部門的規管範圍,當局亦從未向該處的攤檔經營者發出任何牌照。然而,大笪地的規劃井井有條,不同類型的攤檔被劃分成不同區域,全靠檔主自律。王源磊形容當時大笪地有人情味,檔主間亦互相合作,不會搶生意:「絕對不會出現你在這個檔口賣豆腐花,我在隔壁也賣豆腐花的情況。」
大笪地背後有幫會勢力在暗中維持秩序。然而,王源磊、龔應添和鍾叮噹均認為以前的幫會較有道義,和大家一樣只是為口奔馳,不會為難升斗市民。據龔應添所言,幫會的人「搵食就係搵食,不會搞搞震。」幫會在大笪地負責保安及供電,檔主則按規矩付錢。若有人想在大笪地擺檔,只需象徵式向幫會人士打聲招呼、繳一點錢就可以了。王源磊甚至坦言:「他們管理這裏比警察管理得還好。」
幫會雖然不會向小攤檔和小市民入手,幫派間卻會爭執甚至打鬥。龔應添指,大型熟食檔由不同幫派勢力運作,他父親亦是幫會人士。熟食檔之間的打鬥主要因「爭地盤」而起:「一張桌子可以做很多生意……有時候有一檔擺多了一張桌,過了界線一點點,就會打架。」為了防止其他攤檔「過界」,不同的熟食檔會在自己檔攤的檯腳和凳腳塗上不同顏色以作區分,例如龔應添的「三六九」便是紅色。
大笪地終結 風光不再
然而,自從1970年代中,政府為了興建港澳碼頭、信德中心等而數次收窄大笪地範圍,加上其他娛樂漸多,大笪地逐漸衰落。1992年七月,政府因中區填海計劃而收回大笪地最後一塊地,改建成現港澳碼頭巴士總站,位於新填地的上環大笪地正式結束,從此成為一代香港人的回憶。2002年政府曾因推動本土經濟而於信德中心附近的填海區空地重辦大笪地,王源磊亦重操父業在此賣飛機欖。可惜,新大笪地欠缺舊大笪地特色,王源磊嘆已「不復當年勇」,一年多後新大笪地便提早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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