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ris 的手顫抖著,猶豫十分鐘後,終於鼓起勇氣,把針扎進臀部,半分鐘後,兩毫升的十一酸睪酮進入了他的體內。他迫不及待地打量著身體,期待身上出現男性特徵。
Chris是一名跨性別男性(跨男),18歲起注射雄性激素來改變身體特徵。由於早年缺乏資訊,加上求醫程序複雜,他自行在網上購買睪酮。在中國,跨性別人士若想通過正規醫學途徑改變生理性別,包括使用激素藥物和接受性別置換手術,須通過重重難關。除了要獲得家長同意,提供服務的醫院亦寥寥無幾,跨性別人士更須忍受繁瑣的流程和嚴苛的要求。儘管處境艱辛,仍有一班跨性別人士努力為同路人整理資訊及提供心理援助。在跨性別的漫漫長路上,他們緊緊相擁,相互扶攜。
記者|唐映忠 編輯|羅芷晴 攝影|羅芷晴
Chris從小就認為自己不是女生:「兩歲時,我跟爸媽說,『我本來是有雞雞的,只是被你們剪掉了!』」他笑著憶述。青春期時身體發育,他會在洗澡時按壓乳房,希望把它「按回去」;他平日也會束胸:「哪怕勒得喘不過氣,也比胸部隆起好」。初中時期,與女生排隊進出女廁,也令他感到拘束難受,其中每年的體檢對他有如煎熬。參與者需穿著內衣接受檢查,束著胸的Chris和一大班穿著胸罩的女生站在一起,他感到了深深的羞恥感:「(感覺)很不符合我的身分」。
無懼風險 網上買藥打針
17歲時,他發現了其他跨男在百度貼吧上分享的「激素記錄貼」,仔細紀錄著使用激素後的身體變化,他心動了。半年後,剛成年不久的他找到在網上售賣走私藥物的商家,因為價錢便宜,便購買了兩針十一酸睪酮(Testosterone Undecanoate),一針48元。後來他聽朋友說,三級甲等醫院一針高達198元。
從未給自己打過針的Chris看著藥商發來的教學短片,握著針管十分鐘也難以下手。但多次注射後,他逐漸嫻熟起來,甚至幫助過其他七位跨性別者打針。
「終於邁出這一步了!」第一次打針後,Chris每天都在期待著身體的變化,時常在百度貼吧中記錄。打針後的第一個月,他沒有再來月經;第五十天,他的臉上出油、爆痘;第七十天,他的嗓子變得低沉,一點高音都唱不上去……但由於性小眾主題的貼吧接連被封禁,Chris輾轉了四個貼吧才能繼續紀錄。
十一酸睪酮應每三週注射一次,太頻密用藥會加重肝腎負擔。但當時的Chris急於見效,前九針都是兩週一次。打針六個月後,由於他戀愛對象喜歡女生,Chris在男性身分的探索中感到迷惘,便停用了雄激素,同時服用了一個月的色普龍(Androcur)——一種抗雄激素,通常為跨性別女性(跨女)使用,可以減弱雄性特徵。但應該服用多少呢?Chris坦言:「我也不知道。我對象是跨女,她每天吃一片(30毫克),我也就每天吃一片。」
停止注射睪酮五個月後,Chris 的雌激素水平反彈,連續來了半個月的月經,每天都有經血流出。面對如此反常的情況,他卻反應淡定:「看醫生也解決不了,繼續使用雄激素就好了。」同時,他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成為不了戀愛對象所喜歡的「女性」,更加確認了自己的跨男身份,於是又恢復了注射雄激素,Chris不覺得近三年的激素使用帶來任何副作用,也不打算去醫院檢查身體:「見醫生前要『開證』,性別友好(具專業知識並了解群體需要)的醫生也很少;需要資金,流程也很麻煩。」
「開證」泛指由精神科醫生出示的「易性症」(又稱性別焦慮)證明。在中國,要通過正規醫院獲取激素,事主須先獲取「易性症」證明及家長同意。能通過繁瑣程序的跨性別人士可謂寥寥可數。根據聯合國2012年數字,全中國約有420萬跨性別人士,而根據北京同志中心和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在2017年發佈的「中國跨性別群體生存現狀報告」,只有不到10%的受訪者通過正規醫院獲取激素。在北京一所高校就讀的珺妍便是其中一名幸運兒。
正規醫院開藥 流程多花費高
珺妍是一名跨女,幸而父母開明,願意與她一同面對。今年4月,她從精神科醫生獲得「易性症」證明後,轉到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的易性症綜合治療科,接受激素治療。由於每個人體質不同,需要量身打造藥方,因此治療前要做全身體檢,其後每兩月複診一次,監測激素水平和身體狀況,適時調整用量。
要到醫院開藥並不容易,在一般醫院看症,只能交由內分泌科醫生負責;若想到專為跨性別人士而設的門診,全國就只有兩間醫院提供專門服務,醫生數量非常稀少,因此每次就診均需提前三日「搶號」。珺妍表示,跨性別的門診號碼通常半小時內就被搶完,最快五分鐘之內已被一掃而空。
那麼在醫院開藥,花費要多少呢?據珺妍統計,第一次體檢花費約2,000元,藥費約350元,每次複診費約500元。費用不受醫療保障,均需自費。由四月至十月短短半年間,珺妍已花費約4,000元。
編輯資訊網站 冀跨性別用藥更科學健康
眼見不少同路人缺乏資源,珺妍自去年12月繼承朋友創立的網站「mtf.wiki」,分享跨性別女性相關資訊:
「希望更多的跨性別人士可以走上更健康、更科學的途徑,少走一些彎路。」
網友在網站投稿分享,珺妍和朋友們就擔當編輯,將資料分門別類,包括藥物種類和用量、性別友好醫生名單、性別置換手術流程和國內外醫院名單等。為確保資料準確,網站亦會附上論文連結,或要求分享者提供就診證明。
然而,即使有平台分享醫療資訊,跨性別人士的醫療資源仍然非常稀缺,並且集中於大城市。其中性別置換手術的資源更為稀少,全國僅有四間醫院提供服務,一間在北京,三間在上海。跨性別人士桃夭曾輾轉於上海三間醫院,歷經足足一年才完成手術。
以死相逼 父母終同意手術
桃夭今年31歲,是一名跨女,在上海一家國有企業工作。她的手腕上有一道疤痕,是用水果刀挑斷了兩根筋所留下的——出生於傳統家庭的她,為了讓父母同意手術,選擇了以死相逼。
生為男兒身,她從小渴望「成為女人」。小學時,她曾在家偷偷穿上母親的裙子和高跟鞋;進入青春期後,對自己的男性生殖器和生理反應尤其厭惡。後來,她得知可在國內進行手術,但必須要家長同意——哪怕她已成年。2014年,24歲的桃夭終於鼓起勇氣向父母坦白:「我想做手術,我想做女人」。
不幸的是,父母完全不能理解她,以顧全家族面子、無法傳宗接代為由強烈反對。其後三年,只要提到相關話題,父母劈頭就是一頓臭罵,母親甚至曾抓著他的頭往牆上撞,怒罵道:「我真恨把你生下來,你真是丟了我們家的臉,你這個不孝、無能的兒子!」27歲的那年春節,桃夭再也忍受不了,最後一次央求父母:「我現在非常崩潰、非常難受了,只有做手術能讓我活下去」。然而父母仍然無動於衷,桃夭狠下心,拿著刀向手腕割去,打算以死明志。
輾轉之下,父母最終同意手術,但與他簽訂協議,要求手術後不能改名、整容、穿女裝。為了做手術,桃夭同意了。三個月後,她前往上海長征醫院。手術之路,才剛剛開始。
流程繁瑣 歷經一年始成功申請手術
申請手術的文件要求並不公開,而且每間醫院各有標準,桃夭只能靠醫生擠牙膏式透露。「他就不一次把話說完,每次都只講一部分,害得我要反覆去找他。」歷經四個月,桃夭在醫院及各政府部門之間來回奔波,終於把「易性症證明」和「無犯罪紀錄證明」拿到手。不過,要成功申請到手術,還需要父母同意的「公證」,以錄音和簽字等證明一切屬實。公證處原本承諾可以辦理,怎料職員之後一改口風,細問之下,原來是上頭下了禁令,不能再為跨性別人士辦理手術公證,桃夭只覺自己被戲弄。
「我前後走了六、七次(公證處),真的崩潰得想死。後來沒辦法,走不通了,我就去上海九院(上海第九人民醫院)。」然而,該醫院要求必須女裝生活一年以上,才能做手術。「我在國企工作,穿女裝不就失業了嗎?」無奈之下,桃夭只好聯繫下一家醫院,最終找到要求較寬鬆的上海長海醫院,提供易性症證明及父母同意簽字後,在2018年4月完成了性別置換手術。
不過,因應父親的要求,她仍然要以男性身份在社會生活,在公司也要特意避開體檢,以免同事發現。桃夭原來認為女人就要穿裙子、精心打扮,對變性後仍要穿男裝感到非常不習慣。但跨性別社群中的同伴為她帶來啟發,改變了她對性別的刻板想法。
社群內互助 展現多樣跨性別人生
手術後,桃夭開始參與跨性別社群的活動,學習更多性別方面的概論,如性別認同、性取向等,逐漸理解並接受自己「女兒身著男裝」的現狀。社群的經歷,亦令她發現自己並不孤單:「以前我只是為了做手術而活,後來慢慢進入圈子,我發現世界好大,好多人跟我一樣。」
今年26歲的小羊就是其中一員,她是成都一家性小眾組織的志願者,負責社群的自殺救助。小羊指,她平均每星期也會收到一至兩宗求助,單是今年,小羊已經幫助超過100宗個案,讓他們的生活重回正軌。她認為,跨性別社群內部的分享與互助,讓她變得堅定。公眾經常為跨性別貼上淒涼悲慘、受盡歧視等負面標籤。但小羊在大學時所接觸到的跨性別網友,卻展現一段健康、幸福和精彩的人生,證明跨性別人士也能順利求學及追夢。
其中一位網友更讓小羊學會互助。她替小羊償還了上萬元的債務,並且不要求償還。小羊深受感動,從此投身義工活動:「跨性別人士在經歷殘酷的社會現實之後,往往會傾向於利己。但我受到了那些社群網友的影響,讓我希望成為一個幫助他人、同時也成全自己的人。」現在,小羊不但會參與社群的自殺援助行動,更會通過文章分享自己的經歷,並籌辦聯誼活動,凝聚社群。
「我們不需要作為動物被觀賞,而是作為人被尊重。」
小羊認為跨性別人士不需他人同情,希望人們除了關注跨性別權益受損的議題,也能看到社群互助互愛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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