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淚蛋」、「記你老味拼盤」、「唔好餃我後麵」……一共七道以諧音命名的菜式組成《黑警樂園餐》，是廚師吳志輝今年六月底「精心研製」的食譜，用以諷刺警方在六月反修例運動期間，對示威者及記者的過度武力和無禮對待。2017年特首選舉，細輝亦設計了「薯絲怒炒素鵝片」等論政菜式，揶揄特首候選人。當年他疑因質問候選人、現任特首林鄭月娥會否為標準工時立法，三天後突然被餐廳經理以滑蛋肉片飯中沒有西蘭花為由辭退。
細輝受2014年雨傘運動啟發創立香港廚師聯盟（廚盟），現時有50多名會員，致力爭取廚師勞工權益。以往的飲食業工會甚少就廚師發聲，細輝可謂廚師社運第一人。縱然職場遭受打壓，直到今日他依然堅持繼續抗爭。到底是甚麼原因驅使一個「廚房佬」走上街頭？
記者｜莊芷韻 編輯｜杜廣霖 攝影｜陳耀珊 莊芷韻 美術｜陳耀珊
廚師吳志輝（細輝）53歲，現於一間規模不大的茶餐廳工作。表面上只是一個平凡的「廚房佬」，其實入行超過37年的他曾任職米芝蓮食府、酒店、海鮮酒家，風光一時。
惟隨着九七回歸、香港經濟下滑，飲食業好景不常；及至2003年沙士爆發後，餐廳相繼倒閉，他的月入由九十年代的四、五萬元大幅跌至一萬五千元。他曾因餐廳拖糧、老闆「走路」，到勞工處尋求協助，勞工處只着他申請破產欠薪保障基金，要等半年才獲發欠薪，他說：「等得到這份薪金，我都已餓死了！」他開始組織一班廚工互相聯繫，主要是互通消息，遇有僱主拖糧，就會一同聲討。鋪墊了他日後的廚界抗爭之路，2015年成立廚師聯盟。
由兒時內斂 變得敢言敢行
細輝在五兄弟姊妹中排名第四，家境並不富裕，他形容自己小時候很內向、怕事，皆因父母從小灌輸「閒事莫理、免生事端」、務求安穩的處世之道。他自11歲起在被稱為「雞寮」的觀塘徙置區幫忙家人看守報紙檔，姨丈會預先把錢放進膠袋，讓他交給到來收取保護費的黑白兩道。細輝憶述黑社會收錢後有時會請他吃零食，比警察還好，因為警察除了拿錢，還會隨手抽一些報紙、小書到酒樓看，看完出來就亂放。
「為甚麼要拿我們的錢？為甚麼拿走報紙看完又不給錢？」細輝小時候經常問大人，每每他們只會罵幾句髒話，然後回答他「不給錢就會搗亂、不能做生意」的答案，令細輝覺得那些所謂收取保護費的人根本不會保護誰，開始看清事情的黑白對錯。
細輝12、3歲時正值文化大革命末年，很多內地人逃難到港，香港治安漸差。細輝指當時很多女生被非禮、搶劫，屋邨設立互助委員會，街坊們每逢夜晚九點，就會戴上由民政事務處提供的頭盔並手持棍棒，守著電梯口和樓梯口「好像街坊自衛隊般，有誰夜歸就送他上樓」，鍛練了他的膽量。
同儕領袖 帶領全級罷課
細輝說自己小時候很聽話、要是不聽話會被「打到飛起」，在16歲、中三時做了件最反叛的事——帶領同學發起罷課。
八十年代，那時老師會體罰學生，有一次上數學課時，老師無故動手打一位同學，同學抵擋，其他同學起哄，不滿老師無端出手打人。細輝發起罷上該老師任教的課堂，走到禮堂靜坐，每逢小息就向其他班別講述事件因由，呼籲他們一起支持罷課，並向校方爭取兩項訴求：一是該數學老師向被打同學道歉，二是承諾不再體罰學生。初時每逢該老師的課就不上，只有十幾人響應，後來演變到全班40人，沒回應下演變成中三全級同學罷上所有課堂一星期，逼使校長回應，而細輝成為代表與校長對話。他指，最高興的是開展了對話，看到校長不是高高在上：「沒有人可以高高在上」。
那時沒有渠道投訴老師的不當行為，細輝認為唯一令校長關注事件的方法就是罷課，該老師最後向同學道歉，更辭去教職。
躍成大佬的風光歲月
因兄長患病、家中經濟拮据，細輝讀完中三後主動輟學，幫補家計。經親戚介紹，細輝入行學廚。洗菜、用刀、用鑊，通通要由低做起。他憶述當時廚房大佬首星期只吩咐他做一件事：「大佬身後有隻杯，總之見到沒有啤酒，就要斟滿它。」故他非常自豪地說：「我斟生啤很厲害啊，杯中一滴泡也沒有。」
細輝的廚藝天份高，兩年間就由廚雜升為砧板師傅，24歲當上廚房大佬，當時大佬要負責整個廚房運作，是日餐單、編更、購入原材料等等均一手包辦。27歲晉升為三間包括餐廳和大牌檔的中菜廚房大佬，幾十人跟隨他工作。當時細輝月入四、五萬元，在九十年代初是非常可觀的收入，他還能額外從購入食材中賺取每年約二、三十萬回佣。其他大佬會獨吞回佣，他覺得不合理，所以把回佣與員工攤分。他又曾經把酒店和海鮮酒家的菜式，以成本較低的做法，引入大牌檔，例如將高檔的食材配麵條烹製，令菜式價錢大眾化，升斗市民都能吃得到，因此該區大牌檔聲名大噪。
風光時期，細輝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下班後與廚房伙計去夜總會、打麻將，將賺來的錢都用來消遣。有幾年被請到台灣教授煮粵菜時，他更見過有廚師用錢點煙，並與其他廚師拋擲價格過千元的打火機，比拼誰拋得遠。問到那種生活是不是很爽，細輝停頓兩秒，嘆氣道：「那時的生活……很廢，吃喝玩樂，有錢就揮霍……」形容當時的自己不堪，落得失意下場是「活該」。
傘運啟蒙 成立廚師聯盟
九七回歸，香港經濟開始走下坡，當時細輝還是大佬，在深水埗一間火鍋酒家工作，只有六人仍跟隨他。零三年沙士襲港，多間餐廳相繼倒閉，酒家同樣捱不住，自此十年間細輝輾轉到不同工作環境，薪金大跌，亦曾被老闆拖欠薪金，但除了向勞工處零星爭取之外，一直沒有參與社運。
觸發細輝從廚房走到街頭的契機，是2014年的雨傘運動。當時他在金鐘上班，正好下面是佔領區，他不時到佔領區游走，接觸到勞工團體，萌生組織廚師工會的念頭。
「不要再讓人覺得是烏合之眾，我們要改變就一定要改變政策、制度，這才是真正改變。」
在2015年，細輝成立香港廚師聯盟，由原本細輝所結識的廚工為基礎，致力爭取廚師的勞工權益。剛創會時有20多人，最常協助的個案就是追討拖欠薪金。回憶最深刻的一次，他和工友到一間酒樓去追討遣散費，幾個魁梧大漢圍著他，恐嚇工人，但他們非常堅定，沒有被嚇倒，還逼得太子爺來調停。雙方談判後，工友拿回應得的賠償。
「工人不是說炒就炒，工人是否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呢？有用的時候你就是我的好伙計，沒用的時候就一腳踢開。那他們有甚麼保障呢？」
細輝坦言，廚盟可以爭取的東西很有限。廚盟一直爭取標準工時立法、勞工假期和法定假期一致等勞工權益，但他認為政府忌憚於商家的巨大壓力，不敢落實政策，老闆剝削廚工權益的事件屢見不鮮。另外廚師工作辛苦、工時長，繁忙工作過後的空閒時間大多都用來休息，廚盟難以推動廚工們對自身權益的關注，以及有進一步行動：「廚房已經很熱很熱，還要（廚師）發聲，現在所做的是十分困難」。細輝認為廚盟最核心的工作是教育，會向廚師宣傳廚工成立工會的目的。
反修例運動 把飲食融入抗爭
這次反修例運動中，細輝設計了《黑警樂園餐》，這個套餐的菜單取名諷刺警方執法，在友人借出的廚房烹製，並於七一大遊行的街站免費派發，亦希望靠自己專長引起更多人關注這場運動，以輕鬆的方法令更多人站出來：「大家笑一笑、開心些，以融合煮食的手法伸張正義」。
今年五月參與遊行時，他感覺條例會通過；及後6月9日100萬人上街後令他感到有希望，但政府一意孤行；6月12日他請假上街，聽到槍聲響遍夏慤道。
「其實我覺得612會通過條例，想不到被年輕人擋下來，所以更加不可以與他們分割。」
細輝認為抗爭最重要是心態。他說自己抗爭並非為了贖回以往沒為社會發聲的「大人罪」，亦不覺自己因為參與社運而變得潦倒，是虎落平陽，他認為自己只是在做該做的事。細輝就個人經歷有感而發：「我常常都說30歲前所做的是錯事，現在有時間、能力做，希望可以改進、做多些好事。」他認為年輕人抗爭沒有做錯，亦應該去做。
「我們這一班人曾經享受過香港的好，不希望留一個爛的香港給年輕人。」
本文受訪者吳志輝（細輝）在11月8日被餐廳經理以「生意欠佳」為由解僱，細輝認為只是門面說話，因為廚房大佬曾引述公司指他「身份敏感，又出過訪問，在報章上見過他」。 細輝相信被解僱是因為其既是廚師聯盟主席，亦是抗爭者的身份。
細輝指難以追究餐廳做法，無法證明、無法舉證僱主因其身份和政治立場而解僱他 ；當年2017年被無理解僱、追討一年失敗後，他明白到「無可能要僱主講真心話」。
即使兩次疑遭僱主政治打壓， 細輝抗爭的心仍然堅定：「以後會更加努力爭取，自己承受過如此惡果，希望更努力改變勞工法例，將來工人能受到更大保障。」更說：「我是不會因此而害怕，要繼續向前行，不可退。」（11月9日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