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Omicron猛然肆虐,香港陷入最嚴重的第五波疫情,單日確診人數自農曆新年前起屢創新高。根據醫管局數字,今年起至三月中旬,已累積超過100萬人確診。面對海量確診病人,許多醫護人員在社交媒體上叫苦連天,指香港醫療系統正處於崩潰邊緣。《大學線》訪問了數位前線醫護人員,紀錄他們在疫情爆發下的辛酸與無奈。
記者|吳碩楠 編輯|郭海渝
2月15日,一股寒流襲港,氣溫一度降至13度。寒冷天氣下,數張新聞相片卻在社交媒體瘋傳。有新聞報道各區醫院在急症室旁邊的露天空地架設帳篷,以設立隔離區,病人臥在戶外病床上等待,老人受盡寒風瑟縮一角的畫面令人悲憤,怪責醫院安排的聲音不斷。
三日後,醫管局在記者會中指出,會盡力安排病人送回室內,更表示醫院有足夠抗疫物資,包括藥物、禦寒衣物等供病人使用。
前線護士感心痛 自覺正傷害病人
記者會當天,港島東聯網一間醫院隨即把某個樓層的普通病房連儲物室,改成臨時監察病房。
隸屬急症室轄下,急症病房護士樂瑤(化名)透露,醫院高層要求前線同事一夜間把所有在戶外帳篷等候的病人移進室內,令一個原本只能容納40多人的普通病房,擠滿了60多個確診及懷疑確診的急症室病人。
據樂瑤描述,她所負責的臨時監察病房中,僅有三個病格放有病床,其他則擺滿由醫院臨時調動、俗稱「大班椅」的醫療用流動病椅,數以十計的長者、小朋友以及孕婦,只能坐在這些椅子上,等候送上正規隔離病房,一等便是數十個小時,有些甚至等了數天仍上不了正規病房。
「他們不斷瘋狂地把病人(從急症室)推上來(臨時監察病房),原本接納確診病人的隔離病房早已爆滿,結果所有人只能滯留於此。」
樂瑤憶述,她曾眼見一名病人的血液含氧量降低,即出現缺氧情況,並需要用到公立醫院最大額度、每分鐘15公升的氧氣保持生命。在正常情況下,此病人須立刻轉至合規格的病房進行治療,奈何隔離病房床位不足未能接收該名患者。該患者只能繼續留在臨時監察病房接受治療,所幸的是最後並無大礙。
樂瑤直斥,醫管局為了保住公眾形象,在未準備好物資與人手時,突然開設臨時監察病房,根本是拿病人的生命開玩笑,同時亦在玩弄醫護人員:
「醫護最重要是不要傷害到病人,但我現在覺得自己好像正在傷害病人。」
急救手推車空空如也
除了病房安排混亂,病房配置不全的問題亦令人擔心。某日凌晨時分,在臨時監察病房的一名病人突然血壓急降,樂瑤立即推來本應放滿急救用品的手推車,打算進行急救,怎料一拉開抽屜,車內的用品幾乎清空。當時病人血壓已降至70,急需物資進行急救。
樂瑤緊張得找遍整個房間,但都找不到所需的藥物與針頭,只能派人到地下的急症室取:「正常一個病房至少有80至100支生理鹽水,但這裡(臨時監察病房)60多個病人,連一支生理鹽水也沒有,大學教學病房裏的急症(手推)車都比這裏的齊全。」
「那天我真的很害怕。」樂瑤自白。
樂瑤解釋,在這個新設的臨時監察病房裏並沒有當值醫生駐場,當病人突然惡化時,剛入職半年的她只能一邊找醫生,一邊跟同事合作,在物資貧乏的情況下盡力拯救病人。
最終,她和同事在儲物室裏找到僅餘的四支生理鹽水,救回病人一命。樂瑤直言一切只因運氣好:「幸好一個當值的高級護士有(足夠的)急救經驗,否則我真的可能甚麼也做不到。」
然而,並非所有患者都有如此運氣。
患者瞬間惡化或死亡 醫生直呼難受
在新界東聯網醫院擔任急症室醫生的家雋(化名)憶述一名病人在急症室範圍離世的經歷:「我看到他的時候,就知道他會在我的急症室裏死亡。」
家雋說,那是一名約70多歲、由老人院舍轉送醫院的病人。他仍清楚記得,當時由於急症室等候的人數過多,他在該名老人抵達醫院一小時後,才有空接見。甫見老人的狀況,家雋便知情況不樂觀,立刻安排快速抽血,並致電通知其家人要有心理準備。最後,該名老人於數小時後在急救室裏死亡。
任職急症室醫生六年的家雋指出,每日因新型冠狀病毒而死亡的個案,大部分都是在病房惡化,但亦有很多是一直上不到病房,最終在急症室範圍死亡。
「(當時)在急症室等上病房至少要一兩天,我們一定要有這個打算(病人過身)。」
他解釋,在第五波爆發初期,急症室仍能保持在半小時內接見病情較嚴重的患者。但後來,由於陸續有急症室醫生和護士確診,加上各區院舍均有爆發,即使同事已盡力作出分流,要求非感染新冠病毒、非嚴重病患的患者,以及確診但無病徵的患者回家,但醫院病床供應依然十分緊張。
家雋指,急症室的病人平均要等候約三至四小時才能見到醫生,某些醫院如廣華及仁濟等則要等候十小時或以上,高峰時期,更試過有病人在急症室等候六天,才獲安排送上隔離或普通病房。由於一次過要處理眾多病人,家雋坦言有時花在重症患者身上的時間比輕症患者更少,因為在漫長的等候隊伍中,根本沒法估計誰會先惡化。
「我要一次過處理發燒但未懂說話的嬰孩、無法用中英文溝通的難民、臥病在床沒人陪診的老人家,在牌面上(病情)真的不分上下,要仔細逐個看一次才能有初步決定。」
醫生看症的時間已不夠,更必須處理大量文件工作。同時,為防止被傳染,處理病人的步驟亦較以往繁複,除了出入不同範圍需要更換防護衣,所有使用過的地方和用具均需要消毒。此外亦因病人數量倍增,抽血或X光報告等亦需花費更長時間,故在判斷病情上有一定難度。
「好運的,在(到急症室)十多小時後,報告出來時就發現(情況惡化),不太好運的,就在護士走到病人旁邊的時候馬上通知醫生急救或者直接宣布死亡。」
面對病人離世,家雋表示心情難免感到低落,亦慨嘆愈做愈辛苦:「一個病人在自己手上突然惡化到死亡那一刻,感覺一定是最差。」作為醫生,他亦只能盡力拯救眼前的病人。
人手緊張 確診感內疚
在新界西一間醫院隔離病房工作了近兩個月的護士梓晴(化名),在第五波疫情爆發不久便確診新冠肺炎,在訪問時正在居家隔離,並以一把沙啞的聲音說:「其實一早料到自己會確診,所以沒有太驚訝。」
梓晴所負責的隔離病房,至今已有不少同事確診:
「大家心裏面都覺得遲早到自己(確診),我們(確診的)康復上場就到他們(未確診的同事),然後他們康復又到另一批人病。」
第五波疫情爆發前,各大醫院容納確診患者的病房主要為「第一線隔離病房」及「第二線隔離病房」。前者為標準負壓病房,並設有隔絕受污染空氣的雙門設計;後者則主要從普通病房改建,雖設有負壓系統,但大多沒有雙門結構,加上確診個案數量飆升,醫護人員的感染風險大大提升。
任職內科部門兩年多的梓晴續指,第一波疫情爆發後,很多資深護士選擇離職。醫管局主席范鴻齡於去年出席恒生大學傳播學院訪談節目時指,過去兩年醫管局護士流失率為5.8%,離職率更升至6.7%。留下來的護士年資較淺,加上愈來愈多同事確診,人手更顯不足。
梓晴解釋,她平日內科病房的工作主要包括派藥、打針、跟進文件等,工作量本已不少,惟在隔離病房,在日常程序外,他們還要每天為每一個病人做核酸檢測、檢查CT值,同時處理大量相關文件和聯絡工作,如致電亞洲博覽中心及北大嶼山感染控制中心等隔離設施,安排病人轉送,工作量比以往更沉重。
護士確診,代表病房又少了一個人手,梓晴坦言感到內疚:「都會有些(內疚),覺得自己病了,少了個人手,他們(同事)就繼續好忙好忙⋯⋯我已經算幸運,最忙的時候(因為確診)留在家中。」電話訪問期間,梓晴不時因咳嗽打斷說話。
院舍爆發 雪上加霜
3月初,衞生署衞生防護中心表示,全港逾七成安老院舍出現確診個案或爆發情況,大量長者被送往醫院,當中不少為重症患者,在隔離病房工作的梓晴指出,這是造成病床供應緊張的其中一個原因。
「早期進隔離病房的病人都行動自如,可以照顧自己,但現時入去的全部都是長者或有從小欖醫院轉來的病人。」
梓晴解釋,由院舍轉來的長者大多自理能力較差,當中不少需依賴胃喉等醫療設備維持身體狀況,因此當他們被送進隔離病房時,護士需花費更多的時間照料。此外,她透露,由於大部分老人院舍均要求確診長者在醫院隔離至少14日才願意接回,令隔離病房的病床流轉速度變慢。
「他們(院舍確診長者)的歸宿就是醫院,但隔離病房沒有床位,老人院又不肯接收他們。他們停留在隔離病房,我們就不可以空一張病床給其他病人。」
現在是一個膠著的狀態,梓晴如此形容。
局方將適時推出更多支援
就人手不足問題,本刊曾向醫管局查詢。當局回應表示,已透過自選兼職計劃,呼籲更多已退休或正在私營機構服務的醫護人員,以兼職形式參與抗疫;同時亦正透過公私營協作計劃,將更多公立醫院的病人轉介到私家醫院照顧。局方將會繼續密切留意人手安排及員工的工作環境,亦會檢視不同措施支援員工,有需要時會推出更多支援員工。
2月尾,醫管局主席范鴻齡接受中央電視台訪問時表示,希望內地醫生及護士來港支援,隨後香港政府通過訂立《緊急情況(豁免法定規定)(2019冠狀病毒病)規例》,容許某些人或項目毋須符合本港成文法例,以預防及治療指明疾病。
第一批內地援港醫療隊成員於日前(3月14日)抵港,與香港醫護進行對接工作,主要支援包括亞洲國際博覽館等,24小時社區治療設施。
醫管局員工陣線主席陳國誠表示,內地醫護人員對香港醫療系統極不熟悉,擔心內地醫護若不需在港註冊,一旦造成醫療事故將無從追究。他認為政府應善用本地人手,調配非緊急服務的人手,同時增加誘因,例如調高薪金或資助,吸引私人市場的醫護作臨時或兼職員工,到醫院或其他隔離設施提供協助。
有關內地醫護投訴機制,醫管局總行政經理(質素及標準)劉家獻在記者會表示,感謝內地醫療團隊遠道來港支援,並指醫管局會負上最終責任,病人針對內地醫護的讚揚和投訴等,都會按現有機制處理,與所有醫管局人員機制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