噤聲年代 大專學者:自我審查,還是繼續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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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專學者紛紛自我審查,不敢繼續就敏感的政治話題發聲。(設計圖片)

《國安法》實施後,有傳教育界是政府整治「三座大山」之一。其中大專院校首當其衝,有教職員遭解僱或不獲續約,大專學術自由備受關注。學者因在外國論壇和本地電視節目中評論反修例事件,遭建制人士及官方喉舌炮轟追究;部分研究題目如身分認同研究被視為敏感題材;敢言教授遭校方打壓;更有不少撰寫社評、專欄多年的學者,陸續宣布封筆或擱筆。當學術研究摻雜更多政治考量,學者愈發低調沉默,甚至自我審查。如何捍衛學術自由,同時在政治漩渦中自保,無疑是當今學者的最大難題。

記者 | 盧紫菁 編輯 | 林詩雅 攝影 | 林詩雅 美術 | 林詩雅

今年9月,一向敢言、原任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客席副教授的羅永生及許寶強,突被校方單方面終止客席教授合約(Adjunct appointment)。兩人與有關社會政治事務有密切關係——前者多年來發布多本政治著作,當中《香港本土意識的前世今生》廣為傳頌;後者不但擔任612基金的信託人,更被流亡的社運人士形容為「啟蒙者」——因此社會輿論質疑是次決定涉政治原因。

羅永生接受《明報》訪問時,稱校方解釋這次決定出於「風險管理」,然而,兩人任教嶺南大學逾二十年,素享盛譽,加上已經退休,不過是以客席教授的身分教授課程,所謂「風險」,究竟為何?對於事件原委,校方未有公開回應。同月,來自同一學系,同樣敢言的前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助理教授葉蔭聰,也不獲校方續聘。

政治紅線頃刻降臨 始料未及頓失教席

訪問當日下午,記者相約葉蔭聰走訪其辦公室,未到約定時間,葉已提前到達等候。他帶記者乘坐工廠大廈電梯,穿過重重防煙門,來到一個約百呎的工廈劏房單位。單位內擺放著一張小型辦公桌,被書櫃包圍,陳列著不少與民主、社運有關的書籍。葉蔭聰笑稱:「之前的藏書更多,但不夠空間擺放,搬辦公室時只好把近千本書送出去了。」

葉蔭聰在私人辦公室內閱讀《社運年代:香港抗爭政治的軌跡》。(林詩雅攝)

葉蔭聰在嶺大任教將近20年。他當了十年以上的短期合約教員,在2015年簽署了「3+3的終身制軌道合約」(Tenure Track),成為了客席助理教授。及後,他在2017至2018年一度擔任文化研究系副系主任,處理系內的行政事務,看似步步晉升。去年初,在系內評審委員會和文學院院長的一致推薦下,葉蔭聰申請由合約轉為實任(終身教席),最終竟被拒,校方只提供一年的短期合約 (exit contract),讓他利用這一年的過渡期,離校另覓教席。

葉蔭聰憶述終身教席的申請遭拒後,曾就結果上訴,當時文學院院長建議,把他的學術履歷及著作等交給校外評審,聽取獨立意見。審核申請的四名校外評審皆為國際知名教授,他們一致推薦葉蔭聰,但葉的上訴申請仍遭學院學術評審委員會(簡稱FAP)駁回。FAP一般由校內數名實任教授組成,負責審核大學合約教員的實任申請(即終身教席合約),掌握最終決策權。

葉慨嘆:「FAP還沒看到校外評審的報告,就已經決定駁回上訴,最終在文學院院長要求下,才領取報告。而FAP拿到校外評審的報告後,只著眼於報告中部分有關著作的批評,卻無視評審最終決定是支持推薦。」

今年8月,過渡合約正式完結。雖然葉蔭聰無法在嶺南大學全職任教,但學系早與他口頭協議好,來年兼職教授四門碩士學科。然而擬定合約前,人力資源部臨時通知學系,指不可聘任葉蔭聰作兼職。當時的系主任曾親自向校長鄭國漢要求解釋,但不獲回應。於是,葉蔭聰不但無法獲得終身教席,連兼職都不可,要徹底離開嶺南大學——一年間,他的職業生涯如過山車般曲折。

問及準確的「死因」,葉蔭聰直言被難倒了:「但想必與我們的學術、專業無關,很大程度上是基於政治考慮。」葉過往多項研究與公民社會、政治參與有關,亦曾響應2014年雨傘運動裡「罷課不罷學」行動,到金鐘為罷課學生授課,並聯同同系教師,以嶺南大學文化及研究系的名義發表聲明,公開支持雨傘運動的示威者和實行普選。

當時,校方已對此表示不贊同,校長曾向他們發信表明反對上述聲明。葉蔭聰預料會被「秋後算賬」,但校方卻沒有繼續行動。2019年反修例運動期間,他繼續參與遊行,以及參與多不勝數的聯署——想不到反修例運動翌年,校方驟然開始打壓。他強調,於大學任教多年,教學評估(Course evaluation)的成績一直良好,亦有發表受國際認可的研究,除了潛藏的政治原因外,想不到為什麼會被趕出學校。

學者開始自我審查 低調行事

任職政治學系教授的David(化名)表示,現時進行學術研究變難。一方面受訪者難求,每問及政治、社會密切相關的議題,即使有人願意匿名接受訪問,他卻怕研究公開後對受訪者不利,例如受訪者若捲入政治官司,這些言論將被當作呈堂證據;另一方面亦擔心「講錯嘢」(說錯話),用字被人「抽秤」(挑剔),「你說Police Violence(警察暴力),雖然全世界也用這個字詞,但如果我們寫的話,會否變了鼓吹『黑暴』(政府譴責反修例運動示威者的用語)?」他無奈指:「學者不做這類研究,既為保護自己,實際也做不到」。

問及是否任何與政治相關的研究都無法進行?任教社會科學學科的教授Tony(化名)認為可以進行,但要多加小心:「其實也有一定空間,但我想大家不習慣的是,以前不用經常考慮最壞情況。」他強調研究報告的內容只能是「純數據」、「純學術」,形容比起之前,會「多了一些計算」,也要注意研究絕不可以提出任何倡議,否則就會被視為「動員群眾的人」,或觸犯《國安法》;而且若研究涉敏感題材,「就悄悄地發布,不要多加宣傳。」

研究以外,學者在公開場合的發言也會受狙擊。曾有學者在港台節目評論警方行為,其後被親中媒體「起底」,姓名更被放上了「亂港黃師」的網頁。以往,David願意接受傳媒訪問,評論政事,如今一律拒絕:

「現在不再是一個開放的政治環境,再做下去也沒意思… … 整個大環境令你很束手無策」。

多個被質疑支持反修例運動的中小學教師、以及大專學者的個人資料,被上載至「亂港黃師」網頁。(林詩雅攝)

他認為政府已不會聽取學者的意見,亦相信學術界存有政治「黑名單」,即親民主派的的學者會被政府監察:「一定會留意你們的一言一行。」他坦言不會與社會運動關係密切的學者合作研究:「距離犯法還相距甚遠,但始終怕煩。」他不願因此得失親中人士,為校方帶來麻煩。

Tony認同此觀點,指出很多學者的主要顧慮並非法律風險,而是親中媒體、以及社會人士的窮追猛打,令他們的聲譽受損:「例如『藍絲』在公開群組裡狂罵,這就會驚動到一些怕麻煩的管理層。」他解釋大多學校管理層傾向小事化無,不願陷入政治爭議;加上學術界的風氣保守,鼓勵學者專注國際學術研究,尤其年輕學者若經常涉及社會事件,校方會認為他們「不務正業」,或影響他們其後申請終身教席。

擔憂禍從口出 學者頻頻封筆封口  

除了出版學術文章,報章專欄亦是學者唇槍舌劍、論道議政的平台。惟近日不少學者,如中大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蔡子強等相繼擱筆。俞(化名)編輯負責一份日報的觀點版,他表示目前為止,未有作者明言因政治原因封筆,但曾遇作者主動詢問「有沒有東西不能寫」,亦有作者和他說,寫作時難以直接針砭時弊。

除了專欄撰評,新聞界亦不時訪問大學學者回應時事、評論政策。然而,從事記者近十年的羅嘉凝無奈指,近年尋找學者評論時政愈見困難,尤其問及《國安法》有關的法律回應,更是難上加難。她指願意受訪的學者愈來愈少,受訪者言談亦變得小心謹慎。她憶述,今年6月《蘋果日報》停刊,她找學者評價停刊對傳媒界以至社會的影響時,受訪學者欲言又止,不時收回答案,訪問時又會要求「這幾句還是不要寫」、「你當作沒有聽過吧」。

羅憶及,近日訪問一位學者,完訪後該學者再三叮囑她:「你記得小心點寫,不要把我single out(突顯)出來。」學者不願當出頭鳥,有學者更明言不再受訪:「因為講的說話,隨時會被人拿出來追究。」羅嘉凝分析認為,學者或覺得受訪風險高而缺乏意義,政府不會聽取他們的意見,最後只會招惹建制團體攻擊。羅深感可惜,慨歎當愈來愈少學者願意回應時政,公眾便失去專業分析和意見,難以了解事情全貌。

捍衛學術自由 不悔受打壓 

葉蔭聰離開任教多年的嶺南大學,成為「流浪講師」;從前的辦公室座落高等學府,如今匿於不起眼的工廈,他苦笑表示尚未適應,但從不感後悔。

如今,他在中文大學當兼職講師,收入少了三分一。他堅持學術空間不能退讓,認為不必刻意迴避敏感的社會事件,在課上從不避談政治:「本來就應用行動捍衛教書的空間,而不是愈退愈後。你(教師)可以持有不同立場,但不能因內容敏感而忌諱不說。」雖然他本人不忌諱時政,但學生卻不敢在課上議論政治。他指曾有內地學生在課上匯報時提及反修例運動,問答環節時,本地學生竟異常沉默,沒有就此展開討論。

訪問當天,葉蔭聰身穿印有「公民抗命」四字的衣服。(林詩雅攝)

談及當今學界的自我審查現象,葉坦言感失望,認為他們即使在日常授課也會過於「蛇𠺌驚青」(膽小)。他不曾被高層警告過,但不時被同事善意地「提醒」,指他太「勇」:「嘩!你做這些題目的研究,很危險呢!」之前更有一位同行問他,課程簡介上可否寫有Protest(示威)一字。葉蔭聰無奈地笑了笑:

「我對他說,你傻了嗎?如果連Protest都不能寫,那還有甚麼可以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