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它永遠留下來,不希望移走它,但似乎不再可能。」10月7日,香港大學要求已解散的支聯會在限期前移走「國殤之柱」,但死線已過,雕塑猶在。創作者、丹麥雕塑家高志活多次發聲明稱國殤之柱屬他個人擁有,並重申希望將雕塑完整地搬離港大。
六四雕塑進駐香港不同大學多年,包括中大的「新民主女神像」及嶺大的「天安門大屠殺浮雕」,紀念八九民運之外,對大學自身及社會亦有重要意義。屹立港大近四分一世紀的國殤之柱,終到容不下它的一天,令人關注其他雕塑會否面臨相同命運。
記者|黃子希 編輯|鄭朗熙 攝影|黃子希 鄭朗熙
1996年製成國殤之柱後,高志活(Jens Galschiøt)翌年4月決定借出該柱予支聯會,在香港主權移交前最後一個六四晚會展出。然而,國殤之柱在港正式豎立的過程經歷重重波折。
1997 年5月31日,國殤之柱從丹麥運抵香港,豈料負責將雕塑運到維園的運輸公司因不想開罪中國而臨時違約,幸得支聯會自行於晚會前一晚把該柱運到維園,並在高志活指導下完成組裝,趕及翌日展示。
雖高志活願意永久借出國殤之柱留港,但支聯會數次向當年市政局申請借用場地作巡迴展覽不果,一度不知如何安置作品。6月1日,港大學生會提議把國殤之柱搬到港大,獲學聯通過把它暫放港大學生會管理的黃克競樓平台。
不過,港大校方以平台結構安全問題為由,拒絕讓雕塑放置校內。曾參與爭取擺放該柱的前學生會成員Tony(化名)估計真正原因涉及政治考量:「1996年太古橋的六四標語被清洗,可見反對擺放並非單一事件」。
直至6月7日,校方才允許豎立國殤之柱,但要求兩周內移走它。該柱其後一年按原定計劃到6間大學巡迴展覽,後來因無處安放被收進貨櫃多月。1998年9月港大學生會投票通過永久豎立國殤之柱,翌年於港大正式豎立。
當時學生會不理校方意見,六四晚會後將國殤之柱運入港大,不少市民和學生沿路護送。Tony憶述,載着國殤之柱的吊臂車駛到港大校門時,保安拒絕升起閘杆,三十餘個警察更到場阻擋車子駛進;後來有學校職員要駛車出校園,保安唯有開閘,有人乘機頂住已升起的閘杆讓吊臂車駛進,加上「當時警察比現在克制很多」,國殤之柱終在沒阻攔下終送抵平台橫放。
洗刷傳統或不再 港大再容不下六四
2008年北京奧運,高志活發起「橙色運動」,望喚起外界關注中國人權,本欲來港為國殤之柱髹成橙色,卻疑因政治原因被拒入境,故由支聯會代勞。到2013年他獲准入境,才能親自到港大檢查及修復開始破損的國殤之柱。
20多年至今,港大學生會及支聯會每年六四都保留洗刷國殤之柱這傳統,今年(2021年)也一如既往獻花、燃點燭光、默哀悼念六四遇難者。但隨著今年7月13日學生會不再獲校方承認,9月25日支聯會亦正式解散,不少支聯會前成員如何俊仁及鄒幸彤如今更身陷囹圄,此舉或成絕響。
高志活接受本刊電話訪問,表示見到學生每年悼念六四,聽過有學生提及家長從小帶他觀看國殤之柱,他認為雕塑連繫六四與沒經歷事件的年輕人,有助牢記歷史教訓。如今港大要求移除雕塑,他表示港大表達自由空間已不復再,
「容不下這段歷史記憶」。
國殤之柱暫原封不動 高志活稱仍屬香港
隨着高志活宣稱擁有雕塑及原代表港大的律師行退出案件,事件陷入膠着狀態。校方至今暫未有行動,但高志活11月向港大及港府發公開信,表明希望親身來港移走雕塑,惟期望港大提供技術支援,並要求當局保證他及團隊不會被補。
高受訪時重申,搬走雕塑是無可奈何的做法,強調基於技術困難自己是唯一懂得拆除雕塑的人,「若港大破壞它須賠償」,但「如果無法入境則又是政治問題」。曾被拒入境的他亦憂慮《國安法》賦權執法部門拘捕批評中國的外國人,「甚至來移走國殤之柱都可能被捕」。但港大至今仍未聯繫他。
若能搬走雕塑,高志活計畫將它運回丹麥,加以修復後在歐洲巡迴展出,但暫未打算另覓地方永久展出。他表示若香港變回民主政權,再次接納雕塑,他樂意把雕塑送回這地:「紀念六四的國殤之柱仍屬於香港。」
高志活近日更公開國殤之柱3D掃描圖,讓公眾複製其迷你版帶到世界各地拍照。他形容港大的決定是「巨大錯誤」,反而引起全球對國殤之柱及八九民運的關注,令更多人繼續保存記憶,亦明言中國政權難以使該柱消失:
「只有一個方式能『殺死』它,就是不再討論它,不然它仍是『活著』。」
學生會堅持送入中大 「民女」落户大學站廣場至今
港大率先下令移走國殤之柱,令人擔憂散落幾間大學的六四雕塑的去留。屹立中文大學站廣場11年的「新民主女神像」(「民女」),2008年由旅美華裔雕塑家陳維明仿照八九民運在北京的民主女神雕像製成,製成後在美國多個城市展出。
2010年2月,陳欣然答應借出「民女」及另一作品「天安門大屠殺浮雕」予支聯會在該年六四晚會展出。5月29日,兩件作品運往銅鑼灣時代廣場展出,豈料同日被警察查封,6月1日才獲歸還。但陳維明笑言,正因事件引起軒然大波,被各地媒體廣泛報道,反大大提升作品知名度,「拜香港當局才有那麼多人看」。
在此之前,支聯會5月聯絡中大學生會,查詢能否於該校展出「民女」。時任會長黎恩灝認為中大是接收它的最佳選擇,校園空間大,加上當年六四曾有幹事上京聲援學生,北京學生流亡時亦曾寄住學生會室,學生會與八九民運歷史連結密切。
黎恩灝提及,校方接獲學生會申請把「民女」放置中大展覽後,一直有和學生會溝通討論放置的位置及時長,但運入中大前夕校方卻以「政治中立」為由拒絕「民女」入校。黎直指這是政治決定,因時任校長劉遵義為全國政協,「領導層也不政治中立」,故學生會「不能屈服於校方向政權表忠的行為」,堅持六四晚會後如期把「民女」搬進中大。
當晚黎恩灝呼籲市民在維園晚會後一同護送「民女」入中大,他目測至少有二千人聚集大學站廣場,見證「民女」座落現址。校方未有出手阻撓,亦沒再追究,「民女」便「約定俗成」地被安置大學站廣場至今。
「民女」具歷史意義 去留屬政治考慮
跟國殤之柱一樣,每年六四不少學生在「民女」前擺放鮮花和蠟燭悼念死難者。對黎恩灝而言,「民女」除了具紀念六四的歷史意義,更是維護中大學術、表達自由的標記,「記錄一班中大人當初違抗校命以爭取民主」。他亦指,自擺放「民女」於大學站廣場,師生多次於該處舉辦活動,如學生會及國是學會定期舉辦論壇、老師進行導修課等,顯眼的位置更令它成中大象徵。
過往曾有人為「民女」掛彩虹旗,或將載有政治犯被捕、入獄數字的橫額包在它身上,黎恩灝認同學生利用平台展示橫額,發揮創意連結六四與不同社會議題。原作者陳維明也不介意同學使用「民女」爭取平權及表達政治訴求,認為這體現雕塑自由和包容的精神,符合其創作原意,
「所有新的政治訴求都是六四抗爭精神的延續。」
回顧十年前仍可爭取擺放六四雕塑,到2017年校方要求學生會拆走港獨橫額,黎恩灝認為那時中大開始收窄表達自由,並預料國安法下的自我審查和寒蟬效應將繼續打壓高等教育界,若校方將來勒令「民女」搬離中大「不足為奇」。但他質疑「國際輿論會怎看自稱國際化的中大」,指最終搬走與否是「政治考慮多於擁有權誰屬等法律問題」。
政治理由礙修復嶺大天安門浮雕
「民女」竣工一年後,陳維明再鑄造「天安門大屠殺浮雕」。2010年六四晚會後,浮雕於本地大學巡迴展覽,最後一站是嶺南大學。嶺大學生會翌年直接聯絡陳維明,並向校方遞交計劃書,希望浮雕於校內永久擺放,一年後順利安置浮雕於梁銶琚教學樓旁。
經歷一年飄泊,浮雕多處破損,表面出現破洞,兩支坦克炮管斷裂,甚至內有白蟻窩。嶺大學生曾於2019年發起修復計劃,眾籌翻新浮雕,然而即使金額充足,至今仍未動工。嶺大學生會代表會臨委會主席Eric解釋,由於浮雕需搬出校外修復,學生會憂慮國安法下浮雕不能重返校園,加上近期國殤之柱一事,只好低調處理浮雕,暫擱計劃。
昔日學生會曾在浮雕前空地舉辦六四展覽,Eric指浮雕已成嶺大標誌,提醒同學六四事件曾經發生:「我們後人應記得當年中國曾有一群學生爭取民主自由。」
儘管很多學生平日經過浮雕未必停下觀看,甚至不清楚其來歷,它對內地生卻別具意義。Eric曾遇內地生駐足觀看浮雕,便趁機向他們講述八九民運時內地大學生爭取民主換來軍事鎮壓的歷史,他們均感覺震撼。內地生透過浮雕填補六四的空白歷史,突顯這回憶載體對他們非常重要:
「香港是唯一一個政治上在中國境內仍會見到六四雕塑的地方,所以都不想它消失。」
作品被推上浪尖 雕塑家對雕塑前景感悲觀
有關其他大學六四雕塑的前景,高志活抱歉地說,相信國殤之柱已開先例,估計其他院校會陸續要求移除類似雕塑:「他們在清除所有香港的六四象徵前,不會停止行動」。
陳維明對日後或須撤走雕塑同感悲觀,因香港民主運動正受到「國安法鎮壓」,但認為兩校當時承諾接收雕塑,須履行諾言,否則不排除仿效高志活提出訴訟。若撤走作品,陳維明或會讓它們回歸誕生地美國,置於即將建成的加州六四紀念館。他最後慨嘆:
「國殤之柱已被推上風口浪尖,我的作品也將會如此,最終會否被移除是正邪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