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人主席掀醫護罷工 遇強愈強——專訪醫管局員工陣線余慧明

「我們別無他法,唯有用罷工明志。」

余慧明是醫管局員工陣線主席,在新型冠狀病毒疫情之下,她帶領了香港有史以來第一次醫護罷工,向政府施壓全面封關,由源頭阻截病毒。罷工為期五天之久,參與的醫護人數有七千名。

上年十二月,她與其他理事組織了新工會醫管局員工陣線,由工運素人變成代表二萬名會員的主席。面對疫情來襲,政府遲遲未肯全面封關,香港出現首宗新型冠狀病毒確診患者,工會在短短十天內籌備了香港醫護界最大型的罷工,她對籌備工運毫無經驗,邊做邊學,要習慣在鏡頭前代表工會兩萬名會員發言。儘管面對從未承受過的巨大壓力,為了一眾會員,她仍義無反顧。她說:「作為工會,守護同事,守護香港的責任,避無可避。」

記者│楊曉婷 編輯│陳奕嘉 攝影│楊曉婷

余慧明曾在公立醫院內科和深切治療部做過七年前線護士,三年前轉到醫管局總部工作,有轉職的念頭,全因目睹一宗因系統錯誤而發生的醫療事故。當時醫管局剛轉用電子派藥系統,大家還在適應。醫生把一個針劑藥物處方為胃喉喂食,但系統卻沒有標明這項特別要求。病房人手極度不足,同事在忙碌下沒留意醫囑,誤將藥物照常注射。雖然最後病人身體並無大礙,但上司仍狠狠地責罵了同事一番。

余慧明認為錯不完全在同事身上,但上司卻認為同事需負全責。余向上司反映系統出錯,卻只得到一句敷衍:「我們這個小小的部門,改變不了總部制定的事。」余慧明承認忙的確不能成為一個藉口,身為醫護人員必須專業,生死攸關不能犯錯,但管理層也應要正視現今制度存在的問題,不能只怪責前線犯錯。

這促使余慧明決意要走入體制,希望能更了解架構,盡綿力改善前線使用的電子系統。2017年她申請內部轉職為醫管局醫療訊息助理主任至今,與IT部合作設計能迎合急症室醫護需求的電子系統。在醫管局總部工作的經歷,讓她更明白醫療體制的根本問題。她指所有事務由醫管局高層決定,但醫管局架構臃腫,單單是在醫院電腦系統中新增一個按鈕,都需要多層審批,花費一年半載的時間。高層亦十分「離地」,僅靠中層報告前線情況。一層隔一層,余慧明指就像玩遊戲「以訛傳訛」,當前線的消息傳到高層耳中,早已完完全全變了樣。

第二次特別會員大會成功通過《對抗武漢肺炎罷工計劃》議案,余慧明在點票後感謝會員支持。(受訪者提供)

籌備罷工壓力大 發言頂硬上

在反修例運動中,8月5日的大三罷只維持了一天,成效並不顯著。其後,社會吹起一股鼓勵各個界別成立新工會的風氣,希望靠工會合作,促成一個足以逼使政府聆聽民意的全民罷工。當時,余慧明和一群素未謀面,但志同道合的網友於醫療界的Telegram群組討論組織工會,望醫療界能聯同其他工會發動一個有組職的全民大罷工。

他們本打算以一年時間為罷工作準備,怎知疫情突然來襲,網上有輿論希望醫護界能儘快罷工,向政府施壓,落實全面封關。發動工業行動有大量細節要考量,余慧明和工會理事都是毫無經驗的工運素人,未打好基礎就要在一星期內籌備一次大型罷工,著實是個極大的考驗。余慧明直言她和一眾理事承受的壓力甚大,全職工作兼搞工會,就像打兩份工,早上到醫管局上班,下班後就開會。從制定會章、做文宣,到討論各種罷工的細節,大家都是向其他工會「取經」,邊學邊做,摸著石頭過河。即使凌晨回家後,她還要繼續處理罷工的事情,每天只有兩、三個小時睡眠。

工會在籌備罷工期間處理醫護人員的入會申請。(受訪者提供)

余慧明笑說:「我平時只是打會議紀錄的『小薯仔』」,從小到大除了普通的班長、風紀外就沒有擔任過領袖,即使大學「上莊」也不是主席。工會剛成立時,她也只打算擔任秘書或理事。余慧明從不是喜歡出風頭的人,也很怕對著人群說話,從一個小職員變成帶領工會罷工的主席,彷彿有千斤重擔壓在肩頭。罷工期間,余慧明每天都要站在幾十個媒體鏡頭前說話。工會每個決定、發言都代表著兩萬名會員,同時也要向七百萬市民交代,儘管害怕,但她只能逼自己「頂硬上」:

「我在全港人面前代表工會,無論如何也要堅持。」

罷工期間,余慧明經常在各大媒體前代表工會發言。(受訪者提供)

面對傳媒龐大的壓力,一句接一句的追問使她喘不過氣來。

「有一段時間我直接崩潰,要默默地躲在一旁大哭,釋放情緒才能繼續主持罷工。」

罷工實屬逼不得已 盼大眾明白

工會發動了這次罷工,除了要處理行政上繁複的細節,更要面對外界大量質疑、辱罵的聲音。「逃兵」、「黑護」等批評不絕於耳,余慧明作為工會主席更是首當其衝。她被藍絲「起底」、被反對罷工的同事偷拍,甚至被前行政長官梁振英點名批評,要求馬上辭職。面對人身攻擊和詆毀,余慧明一笑置之:「這些言論不會阻止我走出來。我只覺得他們很無聊,有時間應該做多些實事。」現時工會架構並非完美,有建設性的批評他們很樂意聆聽,亦願意作出改善,但惡意的攻擊她不會放在心上。

「若果政府肯聆聽市民聲音,我們絕對不用走到這一步」。

醫管局員工陣線遊行到政總請願,要求與特首公開對話。(受訪者提供)

罷工期間,余慧明也有掙扎。直至罷工第五日,超過七千名會員就是否延長罷工進行投票,當中四千名會員反對延長,工會宣布結束罷工。不少同事跟她說,雖然自己參與罷工,但身為醫護,實在無法放下需要照顧的病人。她理解同事的不忍,也明白大眾的不解,希望大家明白罷工並非綁架病人,也並非草率行動、罔顧病人生死。余慧明解釋,罷工是工會的最後武器,早前多次與醫管局和政府商討「全面封關」,望能阻止潛在患者透過關口由中國進入香港,減低社區爆發疫症的機會。無奈他們只是「遊花園」,對於訴求只不斷重覆:「要考慮,要再了解,我明白但暫時做不到」。

至於有媒體報道特首林鄭月娥向醫管局施壓,要求嚴肅處理組職罷工的員工。余慧明指,籌組工會前已預計會被秋後算賬,但自覺不會是近期的事,因為她剛與醫管局續約三年。她認為醫管局較大機會待兩三年後,以工作表現不佳為由拒絕續約,但幸好她家裏負擔不大,所以並沒有受到太大壓力,她想過如果未來不獲續約「大不了賣樓,然後移民台灣。」

愛哭主席 凡事親力親為

有媒體形容余慧明是「愛哭」的主席,通過罷工議案、宣佈罷工不延續的投票結果時,她都有哽咽流淚。她本來想在會員、公眾面前表現最強硬的一面,但想起冒著染病風險照顧病人的前線醫護,眼淚總是「不爭氣」地流下來。她笑說:「其實每一次哭都是對着會員說話的時候,對著高層一定不會」。宣佈罷工結束後,一名會員代表一眾會員向工會道謝:「假如醫管局對理事秋後算賬,我們會員一定為你們反抗到底。」聽畢,余慧明再次忍不住淚水。

在理事眼中,余慧明雖是個忍不住眼淚的人,但流淚不代表軟弱。理事梁啟維稱讚她「十分之中絕對有一百分」,一般人若要經歷她所面對的壓力,可能很快就放棄。除了主席的職務,余慧明對每一位理事的工作也一清二楚,有時甚至比他們更清楚。梁啟維笑說:

「我也很難想象她如何辦到,她根本是全知全能。」

余慧明也自認是一個十分上心的人,起初,工會事務都盡量親力親為,所有事都要親自過目才放心,不懂得設計的她連文宣也不放過,嘗試製作文宣。後來,她發現時間有限,才學會放手給理事們處理,一來會更有效率,二來量材錄用才能帶來最好的結果。

工會理事帶領醫護人員於醫管局大樓集會,右二為醫管局員工陣線理事梁啟維。(受訪者提供)

家人默默支持 感激會員戰友

由籌備到罷工結束的短短三星期,余慧明一直疲於奔命,但幸得家人支持,讓她非常感動。籌備期間碰巧是農曆新年,她缺席了所有開年飯,彷彿「斷六親」,沒有與任何一個親戚朋友見面,就連父母都要親自帶老火湯到她家探望,才能見上女兒一面。縱使批評、謾罵的聲音不斷,可是父母總是在電視前默默地支持她。媽媽在工會剛宣佈停止延長罷工後不久就發了信息給她:「知道你已經盡力,所有香港人都看到你的努力。」鼓勵她不要氣餒,繼續加油。看到媽媽窩心的信息,又令她感動落淚。

她指,家人及丈夫是她最大的支持者,回到家往往給予她一個喘息和放鬆的機會。不論是通宵達旦的會議,還是罷工集會,丈夫都在一旁默默陪伴。訪問期間,丈夫安靜地坐在余慧明身後,被問到這段期間是否感到辛苦,丈夫揮了揮手,淡淡地說:「不會,她才辛苦。」

走到最前線,讓余慧明失去了很多陪伴家人的時間,卻得到了一班「共同打場硬仗」的工會戰友:「沒有他們互相支持,這個罷工行動很難辦成。」她指,從未想過可以團結七千人的力量對抗醫管局高層,這次罷工行動創下了歷史一頁,很感激會員的信任。她希望是次罷工能增進香港人對工運的認識,也為未來更浩大的工運浪潮埋下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