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告讀者: 《中大通訊》已停刊,本網暫停更新。請移玉步造訪本校最新通訊《走進中大》網頁:https://focus.cuhk.edu.hk,閱讀大學報道和消息。
英文字「suffering(苦難)」與「ferry(渡運)」同屬拉丁字根ferre,有「背負」或「帶着」之意。「苦難本身有難以言喻的重量,有甚麼支撐着我們堅持下去?」這是陳智豪教授思索多年的問題。
陳教授於中大社工系就讀本科之時,曾經在寧養醫院實習,陪伴末期病人走最後一里路,感受猶深,自始關注死亡、臨終、喪親的議題,畢業後在醫院老人科及紓緩治療科任職社工,作末期病人和家屬的心靈擺渡人。然而,每天陪伴病人在生死邊緣掙扎,曾令他沉重得快要窒息。
病人當中,有些人生活習慣良好卻患癌,也有些人養大子女,剛展開退休生活便患上惡疾。每當病人詰問:「為何苦難偏偏發生在我身上?」他都感到語塞。有位四肢癱瘓的病人很悲觀,反覆向他訴說人生很絕望,有次他感到很沮喪無力,不得不返回辦公室休息一會。他自忖,人生除了哀傷還有甚麼?
「人生的確有很多苦難,但太專注於眼前的艱難,會忽略身邊有意思的事。就算此刻充斥痛苦,我相信生命仍然有意義。」這是陳教授進修「意義治療」(logotherapy)的一番感悟。奧地利猶太裔精神科醫生弗蘭克(Viktor E. Frankl)是意義治療的創始者。二次大戰期間,他被關進集中營受盡折磨,為了與摯親重聚而竭力求存,以醫學知識幫助囚友,在苦難中覓得生命意義。
直至1945年獲釋,他才得知父母、妻子和朋友相繼在集中營喪生,同年撰書《活出意義來》(Man’s Search for Meaning),回顧在納粹集中營的經歷,且在書中引用尼采的名言:「曉得為何而活的人,幾乎任何痛苦都忍受得住。」他沒有被悲痛的遭遇打垮,反而投入生命,到世界各地推動意義治療,獲得二十九所大學頒發榮譽博士,六十七歲考取飛行員駕駛執照,到了八十歲仍攀登阿爾卑斯山。
「意義本身就存在,不用刻意創造,人只需按自己步伐尋找失落的意義。只要持開放的態度繼續尋找,生命總會給予意想不到的答案。」陳教授說。意義治療提到的「悲劇性樂觀」(tragic optimism),指絕望和禍患無礙人發現意義和希望,人仍有自由選擇面對苦難的態度。「在逆境中仍堅信生命有意義和價值,才是真正的樂觀。」
陳教授具備意義治療認可資格,也是註冊生死學教育者院士。他在2012年起任教大學通識選修課「與哀傷共存」,冀營造空間讓學生自然流露情緒,探討死亡、喪親、哀傷與人生意義,課程在2015年獲大學通識教育獎。坊間很多正向心理學的訓練,集中教人如何快樂,可能會令人不自覺壓抑情緒。「我們有好日子,也有壞日子。我們探討生命之時,也應提及當中的痛苦。離別和哀傷本是自然的事,我們出生離開母體的那一刻,也是一種離別。」
他本身喜歡與學生接觸,但由2020年至今受疫情影響要改上網課,卻因此而遇上意料之外的一課。他發現去年的「與哀傷共存」網課有大量旁聽生,「於是我邀請他們聯繫我,好讓我了解一下。有位旁聽生告訴我,疫情打亂了實習安排,令他有時間上網課,而患癌的父親也有一起上課,在苦難與人生意義的討論得到啟迪。人很怕失控,偏偏人生有很多變數,但只要走下去,總會有意外發現。」
除了意義治療、哀傷輔導和臨終照顧的研究,陳教授也會探究專業助人工作者的心理狀態,對象包括哀傷輔導員、紓緩治療科的醫生、護士和社工等,他們每天面對在生死邊緣掙扎的病人,若未能自我調適,會出現職業怠倦和悲憫疲憊(compassion fatigue),嚴重者甚至會影響情緒或放棄工作。悲憫的英文字compassion由拉丁字根com(一起)和passiō(受苦)組成。時刻與受苦者同行的助人工作者,如何能走得更遠?
哀傷輔導和死亡學的教科書多着重傳授知識與技能,較少觸及工作者的「自我」。陳教授於2010年加入中大,決心結合以往醫務社工和培訓前線人員經驗,訪問多位時刻面對死亡的助人工作者(死亡工作者),又多次舉辦體驗式工作坊,讓參加者暫時放下煩囂,回顧死亡工作帶來的衝擊,細味平日忽略了的感受,反思生死,整理自我觀。
「現代社會講求效益,我們可以學一些技巧令生活和工作更有效率,但自我觀需要空間去提煉,而參加者在當中領悟到,認識自我有助他們勝任工作的挑戰。」在早期的工作坊,陳教授從參加者的回饋中歸納出兩大模式:「情緒應對」(處理哀傷和無助等情緒)和「存在應對」(工作對生死觀、人生意義的衝擊),從而制訂出「死亡工作中的自我勝任」(Self-competence in Death Work Scale, SC-DW)量表。
到了2012年,陳教授在工作坊讓參加者在開始前和完結後填寫SC-DW量表,發現工作坊能提升他們的自我勝任感,也得出意義感有正面的作用:在相同沮喪程度的受訪者中,覺得人生有意義的一群較為認同自己能勝任死亡工作。研究結果已於2019年刊於《死亡研究》期刊。後來,中大賽馬會老年學研究所所長胡令芳教授的團隊應用SC-DW量表,發現出席三次或以上培訓的參加者有較高的自我勝任感;西班牙巴塞隆拿的研究團隊亦有應用該量表研究一百零六位從事死亡工作的護理人員。
回顧自己投身助人行業的生命軌跡,他認為真情流露和自我接納都很重要,「助人工作者往往礙於專業形象,不輕易流露情緒,但我們為何不可以哭?流淚意味着我們對受苦者感同身受,流淚不代表軟弱。若我們一直抑壓情緒,會愈來愈痛苦,墮入深淵。
「我們要按自身的步伐流露哀傷,容許自己難過。」陳教授隨即展示身邊一張提示卡,卡上列出一天要做的三件事:起床、生存、上床休息,接着說:「要接受自己不能一下子處理所有問題,能活下去已很好,最重要是真誠接納當下的自己。」
人非草木,每個人都有哀傷的經驗,「一位摯親或病人的離開,都值得我們掛念和傷心。哀傷伴隨着愛,哀傷可以一生一世,愛亦可以一生一世。」於陳教授而言,其工作意義在於與受苦者同行,與他們同步發掘意義,一步亦一生。
文/jennylau@cuhkcontents
圖/Eric S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