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前圍村》
3/12/2014 (wed) |/7:30 pm/基督學會
製作: 衙前圍村義工支援組 | 語言: 粵語 |

文:黃敏

一週前旺角清場,示威者激烈抗議,除了因為抗爭勢頭受到打擊,亦是念記群眾兩個月來共同建立的社區。

我們第一次在公共空間共同生活,偶有磨擦但堅持溝通,漸漸耹聽被漠視者、被剝削者的聲音,意覺到除了家庭、辦工、大商場以外,生活的其他可能。然而從佔領區的自由,我們發現主流社會所容許邊限在哪裏,舊區重建、郊區發展,一一破壞城市裏的社區連結,黃大仙的衙前圍村則是一例。她是市區裏最後一條圍村,2013年被市建局迫遷,村民後來成立關注組,並將這段經歷拍成記錄片《衙前圍村》。

衙前圍村:人情得以花開,需要良好的土壤

衙前圍村有不同的人,雅堅傢俬裝飾、姜毅理髮檔,仁生堂中醫、刀匠范生,街頭巷尾總有人擺地攤,賣牛仔賣褲、賣鞋子、賣糕點。鏡頭內的衙前圍村是一個眾鋪交鄰的地方,街坊之間有講有笑,彼此認識,照顧。這裏有不只一間理髮鋪,但並沒有競爭至你死我活,反而建立了一種共生關係——姜毅理髮檔的郭生,二十年來理髮一律廿元,不曾加價,因為同區的大多都是基層。

與其說衙前圍村的人樸素善良,人情味濃,我傾向說衙前圍村提供人情得以可能的條件。寬敞的街道容許路人停歇與鄰里聊天、每間屋互相倚傍的房屋設計提供了情感交織的場所,以及免去租金的默契,讓租戶擁有互助的條件。假設每個村民都是無私善良的人,其實並不合理——事實上也不需如此,鏡頭裏村民並非無私奉獻,而是在事所能及的範圍互相幫忙,譬如村民范生就是個好例子。

范生:不斬一物的刀,連結成社區網絡

范生頭髮灰白,戴紅色粗框眼鏡,他三代人都住在那裏,在不用交租的環境下,接過父親的手藝,當一名刀匠,即製作利器的工匠。

他從膠袋取出不同的刀,向鏡頭逐一展示,我由是發現,每把刀都是不同的。每把刀刃的弧度、切割的方式都是不同的,無法被徹底描述。然而范生介紹刀子時是嚴謹而仔細的,這是割菜的、那是是削皮的,另一把則是搭棚時割膠藤的,同一用途的刀子亦有不同的大小。

范生的刀和一般量産的刀必然是不同的,那無關於鋒利,而是范生所製的刀,幾乎都是貼身而製的。他在設計每一把刀子的形狀之前,總是知曉用刀的人要切割甚麼,要在怎樣的環境下切割,以及他們割的過程。譬如他介紹割膠藤的勾刀時,他是先解釋師博割膠藤的過程,再解釋勾刀前端的用處的。誇張點説,他並不是先製刀然後買給他人,而是想著用刀的人才開始製刀的。

搭棚師傅顯然對范生的刀非常滿意。其中一幕是一把師傅用過的勾刀,本來垂直的刀鋒竟磨成彎月,不合用的刀子,是用不成那個程度的。范生如是説:「我做野十幾年呀,最滿足係啲師傅講,把刀好利啊,嘩個心甜到漏呀。」范生視製刀為技藝,並以用刀者的讚許為滿足,這簡直像武俠小説《武道狂之詩》的磨劍師寒石子一樣,十年磨一劍,不求千金,只求懂得運用、欣賞的人。

那裏其實有一種社區連結,一方面范生為社區裏的人製刀,因而與用刀的人,如家庭主婦、街市阿姐、搭棚師師傅等有了溝通、以至情感交織的機會;另一方面范生視工作為技藝、以此為榮,並同時受周遭的人尊重,從而獲得尊嚴。范生的刀其實不斬一物,反而一同織起范生與衙前圍村,縱橫交錯的社區網絡。

市建局,別狂傲!

在講述范生故事中途,突然插入一段黑底白字的字幕:「市區重建局於2013年下達收樓令,要求衙前圍村村民在限期前離開。」

要求城市發展的理由,似乎已是常理,不辯自明,而《衙前圍村》則嘗試講述另一邊的故事。鏡頭一度停留在衙前圍村內「先安置後重建」的標語,以及記錄村民生活及其社區連結,其實是在提醒,將村民從衙前圍村遷離,即是破壞他們經歷年月的社區網絡。曾經搬屋的人,事後總會發現失去很多重要的物件,而像他們被迫遷的村民,則是整個人生被連根拔起。

影像中不時出現村民和市建局官員爭辯的場面。我懷疑不曾和政府官員交涉的人,其實無法想像他們的傲慢。傲慢的意思是:拒絕耹聽,而預設一切都應按自己的想法進行。

挖掘工程在村民木屋一尺範圍內進行,破壞支撐房屋的木樁,隨時倒塌,村民便抗議人身安全不保,而女市建局經理則不耐煩地重覆,「現行圖則只是初步的,最終方案尚未落實」,後來更是一臉不屑地掉頭,拒絕對話。市建局傳訊總監邱松鶴曾入村,卻只顧向記者交代,對村民毫不理睬。及後於5月8日,范生收到律師信「須於2013年5月22日前遷出」,否則將被清場。一條村將被改變,而居住的村民竟毫無商量的餘地。

市建局以為村民都是可以隨意唬弄的愚民,而這判斷無疑落後於形勢。片中村民去中環抗議,一位男官員則強調市建局其實好希望處理村民的問題,並聲稱之前一直有嘗識溝通,以為這些客套話就能打發抗議的村民,豈料一位村民斬截地反駁:「(對話)之前完全冇成事!」村民平日和善,不善於和官員周旋,譬如早期郭生對著邱松鶴,總顯得怯弱,但後來面對市建局時總是態度強硬,村民更制作了條理清晰,以人為本的重建方案。那是因為,市建局多次失信於村民,承諾過的一一落空,村民惟有自救。在村民的篤定面前,市建局的狂傲便顯得可笑。

市建局的狂傲,其實就是一套管理主義,商家先行的邏輯。自從村民拒絕遷離,便首次有食環職員前來清場,說「依家俾個口頭勸喻你,咁你搞埋尼日,就唔好再做喇好嗎?」這種語調極其惡心,因為這折射出官僚思維自以為自己是至高無上管理者的淫穢想像,可以隨時空降任何地方,施行它無上的權力。市建局的重建圖則更將這種淫穢想像明明白白地給畫出來——將幾間房屋留作有展覽用途的「仿古屋」,並在整個衙前圍村之上,建立大平台,再於平台上建四座三十層高的豪宅。

剪片的人其後安排了村民及義工抗爭的片段,包括青年村民關仔在七一遊行時,下著雨仍然不斷向每途人盡力講解衙前圍村的狀況,村民製作完善的民間重建方案計劃書及模型,有青年朋友前來擺攤支持,以及眾多抗爭時的照片。相片裏有我認識的人,有些照裏他們穿短䄂衣物,下一張相片他們就穿著厚重的禦寒衣物,面容一樣疲憊,我便突然難過起來。為他人著想的無權無勢者一直努力,但總是被有權勢的人——政府、商家、發展商——一一拒絕。由是我理解,剪片的人是在靜靜質問,在香港這個管理主義先行、偏袒發展商的城市裏,無權無勢者要自主生活,重建社區連結,到底還要付出多少?

尤其是,沒有管理的時候,他們明明過得好好的。

*筆者觀看之版本為未剪接版,特此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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