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文章

「我們反對精英主義,不是為了重新樹立自己的精英身分
;剛好相反,正是因為我們逃不掉的精英身分,我們才不
得不反精英主義。」
——安娜琪〈後八九中大學運的反/精英主義〉

本專題希望描繪出中大學生組織在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
初以來所走過的軌跡,一條與精英主義、反精英主義的幽
靈纏繞不清的軌跡。但由於篇幅有限、文獻有限,這裡的
紀錄無可避免地非常粗糙、非常簡化。無論是反精英主義
者的行動紀錄、他們內部的爭論對辯、經歷九五、九六、
九八三年缺莊後,中大學生會幹事會,以至其他不同意義
下的反精英主義實踐、與其他社運學運團體的關係等等,
本專題都未能妥當地覆蓋。但事實上,這些缺席的部份,
都非常有趣而重要,對本土學運有興趣的同學可以繼續發
掘。

本專題大概分為三部份:第一,九六年在《明報》和《星
島日報》上有關「學運沉寂」的論戰;第二,有關九五、
九六年中大「同學自主力量」的紀錄;最後,現今的「組
織者」如何承接這段學運歷史,繼續實踐。

「中大反精英主義」的故事其實起碼可向前回溯一點:九
三年《小門報》、其及後掀起的出版大戰、同年的開放日
事件等等(詳見專題「小報:校園文化的忠誠反對派」)
。這一連串事件所催生的,是一種對「學生」這身分的意
覺,這種意覺要求同學對加諸在自己身上的種種權威與力
量保持高度的清醒。因為權威和力量的來源斷不只是校方
,更可以來自一直以來標榜批判校方的學生組織。畢竟,
校方和學生組織即使有其完整的價值觀和處事手法,這些
都和其他一般同學——可以是實際的、批判的、浪漫的、
冷眼旁觀的、其他混合種類的——有重疊之處,有相排斥
之處,總之是有所分別的。對有這種意覺的同學而言,向
來漠視同學、閉門造車的校方管治精英固然是主要的抗爭
對象。然而正是在這片反省批判的浪潮中,挾同學之名的
學生組織,因其位置的曖昧矛盾——既要與校方接頭交涉
共事,性質上卻是「學生」的組織;性質上既是「學生」
的組織,行動上想法上卻不一定靠近同學——,更是重要
的、策略性的對手。

九五九六年也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借本專題〈誰的學生
運動沉寂了?〉一文作者安娜琪在另一篇文章的話:九五
年的「『學生精英耀黑箱』大騷終於完滿結束」。(另可
參考「師生共治」專題的〈一篇隨意的拉「校長」雜談〉
)在當年遴選中當選的校長,便是今天已安坐教統局局長
一職的李國章。校長遴選每每產生爭議,但九五年的校長
遴選受爭議之處除了黑箱操作這老話題外,還有某些「學
生代表」在參與遴選過程中的表現。這些「學生代表」被
指「全情投入於一個視同學如無物的制度」:自己既身在
局中,就以「有能者居之」為由,為在黑箱中誕生的新校
長辯護開脫。

批評者認為,「有能者居之」作為黑箱的辯解若能成立的
話(即只要當選的校長本擁有豐功偉績,而又能帶領中大
「與時並進」,則評選機制黑箱與否不應是問題),則全
情投入這機制的同學也能以此理由為自己開脫——為選好
校長,「學生代表」何罪之有?換言之,若這理由成立的
話,那「學生代表」即使明白地說:能參與遴選的是精英
,當選的又是精英,世界一片光明,還有甚麼好批評?而
批評者問的,卻是那校園是否還需要民主?這種由精英管
治心態離專權、甚至極權治校有多遠?

九五年另一件為反精英主義加熱的重要事件,要數本專題
未能覆蓋的「旺角金輪天台屋事件」。因篇幅關係,本專
題未能詳細紀錄這事件,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由學聯出版
的《金輪抗爭》。這曠日持久(中大有同學陪伴居民露宿
街頭達半月之久!),而又牽涉政府、居民、議員、社工
、學生、學生組織、其他市民等等的事件,實能與中大反
精英主義互相觀照。原本看似簡單的一個「政府vs.居民」
格局裡,以不同身分支持金輪天台屋居民的參與者,在反
抗政府清拆天台屋的抗爭過程中,漸漸身分與位置跟自己
不同的人,縱橫交纏在自己身上的權威與力量——近乎沒
有任何人能合理地為其他人說話。因為在看似同一的陣線
當中,不同的參與者因其位置利益專業知識等而僭越其他
人。結果在抗爭的過程中,不同身分參與者接連出現大大
小小的分裂,而對不少參與的中大同學言,對「精英」、
「代言」的批判成了他們在事件中思考和行動時的一個重
要參照。

點出了這段學運歷史一些較重要的環節後,我們或許更能
理解本專題頭四篇文章介入的那場論戰。來自學聯、院校
學生會的「學運領袖」、大學講師,在九五年以有關社會
、政治的學生抗爭參與者日少為由,被報章訪問時下了「
學生運動沉寂」這評語。安娜琪(下稱「安」)、同路人
(下稱「同」)等便將整個發言情境確認為一個精英主義
心態的標準示範:位居精英高點的學者、「學運領袖」,
以無視排斥其他同學形形式式的抗爭、反思來定義自己關
注的範疇下:「正統學運」。

安與同回應的可讀性,在於他們突破了「學運沉寂」這議
題的框限。兩位作者不單單爭辯學運並非沉寂,為當時的
形形式式的抗爭努力申冤,他們進而指出當時的抗爭趨勢
,在一個「新舊學運」的對照下,其實比「學運領袖」高
呼無人問津的舊學運進步。兩位作者認為,當時的學運,
越來越傾向關心微觀的權力運作(對「新舊學運」的區分
和定義,詳見兩位作者本專題的文章),而對這種微觀權
力的敏感、批判和反抗的重要性,絕不亞於社會、政治、
法律等宏觀議題。在這種雖然未必算是沉寂、但卻稱不上
熾烈的學運環境下,這種似是向內大搞分裂的觀點,缺乏
那幾年的學運情況作為參考,似乎便不容易理解,甚至令
人反感了。

批評安和同的智狼(下稱「智」),則點出了過度強調微
觀、貼身權力的危險。遠離了新舊學運和精英與否的討論
,智文著眼點是新學運所提倡的微觀政治,是否一種有效
、能產生影響的政治,即不配合爭取政治、法律宏觀權力
改變的政治是否值得追求。在「新舊學運」的對立裡,簡
單的走到舊學運的徹底對立面,智文「看不出……有任何
進步的地方」。智文雖然猛力抨擊了站在「舊學運」對立
面的「新學運」,然而文章這可算中肯的批評所引領到的
,卻斷不可能是一條走向「舊學運」的回頭路。

〈對反精英主義的反省/動〉的作者小頭,是九五年反黑
箱遴選校長的「同學自主力量」的其中一位成員。(有關
「同學自主力量」,可參考「示威」icon中施鵬翔專訪)
文章以過來人的眼光,替「同學自主力量」的「發力」成
績總結一下。

小頭以無力的語調寫道:「簡單的說,我們是新一代精英
主義的繼承人」。小頭雖然否認,並且反對以同學代表的
身分行動,而且他希望每位同學都能在校政事務有更大的
參與、更大的自主權,但小頭到底仍批評「同學自主力量
」為「理想校園藍圖」的設計師、圖則師、甚至行動者。
他認為,對一日上足九堂,每天花兩三小時往返校園、還
要補兩份習的同學而言,「甚麼民主校園都是放屁」,與
同學每天要面對的沒實質關係。小頭說,搞手然後又可以
同學「冷漠、不關心、只顧自己」為由將責任推得一乾二
淨。更創傷的是前人經年累月爭取回來的一點一滴校園民
主,都被反精英,反代議政制的實踐放棄了。

小頭的反省或許叫許多人看得很沮喪,但筆者認為這種自
白卻可以是很重要的起點或資源。是否有同學以精英心態
搞反精英、提倡同學自主的行動,旁人實沒有資料判斷,
但即使如此,也不必將自己所付出的努力全盤否定。若反
精英主義的目的,是希望取代那種制度上只設定了領袖和
參與者的組織方式,取代那種只有社會國家的才是大事,
鄙視微觀權力運作的議題設定取向,則「革命尚未成功」
指向的應是「同志仍需努力」。指自己和同伴為「新一代
精英主義的繼承人」,成者對自己的要求可能有點過高罷

此外,小頭將「精英」的意思擴大至包括有理想校園藍圖
的同學、身處學生組織,因而較具物質和經驗資源的同學
,當中的決定論色彩——即任何形式、組合、取向的學生
組織都是先天地、不可避免地與同學對立的精英、甚至精
英主義者——恐怕也會令其他希望衝破這困局的同學難以
接受。筆者倒願意相信「同學自主力量」其實未能窮盡所
有反僵化學生官僚、反精英主義的想法和實踐,即便他們
認為自己有所不足,也不必否認有其他可能性,把門關掉
。然而筆者認為小頭的反省,是很有價值的資源和再出發
的起點,原因便在於小頭以反精英、反建制派一分子的身
分,道出了反精英、反建制顯然不先天或本質地等同希望
將一切都打破的遊戲份子,像「快閃黨」般,玩完便閃。
在這基礎上思考如何不精英地、不僵化地組織同學,累積
學運經驗和資源,應能走少一點冤枉路。

事實上,也誠如小頭所言,缺乏累積、連續性可能真是中
大這一反精英主義、甚至反建制浪潮的特徵,中大學生會
幹事會,95-96和96-97年兩屆便首次出現缺莊的情況,隔
一屆後的98-99又再次缺莊(97-98年不單有莊,甚至發生
了多年未見的「砍莊」,該段歷史詳見「砍莊」icon)。
本專題最後的兩篇文章,便希望捕捉這「斷裂」後的環境
,看看這段學運歷史有否在今天留下印記,和留下怎樣的
印記。

〈從英國學運看香港學運轉型〉(下稱〈轉型〉)的作者
是現身在英國的邱梓勤,他是99-00年(98-99缺莊後那一
屆)中大學生會幹事會「榦」的內務副會長。邱並無在中
大完成本科課程,在幹事會落莊前會便負笈到英國去了。
〈轉型〉表達了作者在英國的觀察:「英國的大學生對學
生會沒有爭取公義的期望和要求」,故學生會的「大部份
精力都是集中處理文康體福、校政或大學經費問題上」。
與香港不同的是,不同的政黨都希望滲透英國的大學校園
,培養新血。回看香港,作者認為隨著九十年代初香港政
黨政治、議會政治、民間社會等的成長,本地學運的領導
地位不再,學生的興趣也因而日低。惡性循環下,「現在
的學生組織就是在壓力團體及利益團體兩個角色之間徘徊
」——爭取公義的活動無人問津,關心同學的「特殊切身
利益」,「又違背了我們對大學教育理想的期望」,還是
令我們只能像個「悲劇英雄」般,概嘆命運作弄,英雄氣
短。

〈轉型〉並無告訴讀者英國學運的所謂日漸僵化、制度化
的具體意思是甚麼,在甚麼時候,甚麼社會環境中形成;
也沒有告訴讀者政黨滲入校園是甚麼時候開始;政黨滲入
與學運的日漸僵化、制度化的關係又是甚麼;讀者也不能
得知是否曾經有過一段時間,英國的大學是一片沒有政黨
把持的學運樂土。這些也暫且不論,值得我們思考的是強
調社會公義和切身利益的區分,能否有意義地幫助我們理
解我們身處的大學校園和外間社會、能否指引我們行動。

作者說很憧憬的法國六八年學運,當年一代人的知識領袖
、精神領袖沙特,便曾站在一度是法國最大的汽車生產商
Renault的工廠大閘外,表示對工人的支持。這是對社會公
義的支持、還是對工人切身利益的支持?還是根本不應是
一條二選一的題目?當然,當年一連串學運和工運有極複
雜的成份和關係,無法以三言兩語簡化。然而淘空了這些
內容(除了與物質利益相對立的社會公義),萬人空巷的
壯闊情境除引起浪漫情懷外,有甚麼可能?又例如特區政
府為了擴大高等教育學額,大肆鼓勵教育機構開辦副學士
、副學士先修班等等課程,當中涉及的學費、資助制度、
外間對學位的承認、不同身分的學生的院校設施使用權、
所開辦課程的「實用」取向、現今就業的文憑崇拜等等問
題,這些算是甚麼問題?我們又是否因為當中主要涉及的
「校政、大學經費」問題而應感到不好意思談?學聯搞反
大學加費的運動多年,就是為了替準中產的大學生省回一
角幾毫?為甚麼要將談論這些問題的同學都描畫為貪婪小
心眼而又自私自利?筆者實在看不出強調公義和利益的對
立和互相排斥對理解這些問題有何幫助。(相關的討論,
亦可見「基工」和「政綱」)

末了,是否要靠「妖魔化」切身利益,才能建立不食人間
煙火(故也不特別吸引計較錙銖的同學參與)的「社會公
義」形象,才能有道德力量?多了解中大這段反精英主義
的歷史,即使要堅持丘的看法,相信當中的思考論證過程
、表達方式也能少一點暴力。

學聯的「學聯社會運動資源中心」(通稱「八樓」),是
另一個例子,從中可透視出對精英、建制抱懷疑態度的影
響。八樓約在九五年成立,其會址便在上文提過的金輪大
廈。正如上文提及,金輪事件中,有不少參與者來自中大
;而一直以來,八樓作為學聯架構中的一部份,也是不少
中大人長期駐腳的地方(起碼八樓許多屆管理委員會主席
都是中大同學)。八樓給人的印象,好像往往是唱歌跳舞
,多姿多采。他們這種著重以文化介入社運的取向,結合
其共同管理的理念等等(詳見本專題Benny文章),都能在
上文提及的種種事件中,找到其生成和發展的軌跡。八樓
的長期參與者、第46屆八樓管理委員會主席Benny的文章,
介紹了八樓的一些基本的運作、組織原則,也展示了八樓
的參與者對八樓、對社運的不同想法——一些可能其他社
運、學運團體不大願意陳列出的分歧想法。

相較丘文,八樓似是更清醒地承接了對精英主義,建制的
懷疑態度。然而筆者希望指出的是,這種「進步性」並不
是一件漂亮的襯衣,穿上高興了便算。在爭取宏觀權力改
變的同時,若要同時對微觀權力保持警覺,從中引申出的
要求便因而大增。例如文中提到,強調多元參與、開放的
其中一種面貌,很可能是參與者零散不團結,甚至投入不
足。但是否不可能有一些有足夠包容性的行動,足以讓不
盡相同而又大方向一致的人能夠共行而又同時各自精彩呢
?這種行動在操作上應怎樣設計?雖然這些問題顯然是大
部份民間團體都會遇到的問題,然而八樓若真是「進步」
的話,「進步」在此的意思,便可能是要商討一種組織方
式、行動方式,以包容、甚至鼓勵這種狀況,其難度可謂
不言而喻;而這些嘗試的「成功」與否,也似乎不再能以
萬眾一心的動員作為單一的量度標準。

筆者絕非在提倡一種對權力、對建制採取完全虛無的立場
,然而反精英主義要是真正有進步之處,這大概便在於正
面面對,而非排斥這種走鋼索的矛盾曖昧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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