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守仁

無論對社會大眾還是學生而言,「大學理念」實在是個空洞的概念。

回望今天,公眾眼中真正的大學價值,不過還是付錢買個「保本」的機會。需知道今天,沒有大學畢業證書,要貿然進入職場可是難如登天,而找不到工作可是意味着維持不了生計。

所以,什麼「社會良心」、「追求知識」,不過是些額外的東西。

崩解,大學理念的現實狀況

事實上,公眾的理解絲毫不假。我們甚至應該說,真相要更糟糕。因為處於一切價值以錢衡量的現代商業邏輯下,今天的大學理念已無可避免地被商業社會所扭曲。

現實是,大學早被馴化與收編,其所應當重視的理念與學問,全都難逃制度與商業社會的蠶食,結果幾乎衰退成完全蒼白的口號。

來,給教育開個價!

現時的許多大學,理念總離不開「回饋社會」、「培養領導人材」等說法。

聽起來,似乎相當不錯。但當我們了解到,資本家等商業社會的既得利益者早已向高等教育伸出觸手時,這些理念顯然會被扭曲成另一回事。

且以今日的香港作說明。

從宏觀制度來看,在UGC [1] 控制教育資源的今天,大學要繼續辦學,就必須滿足UGC兩項資源分配原則:院校國際排名及入讀人數。

然而,在商業氛圍下,普通學生面對未知的未來生活,少不免偏好一些「賺錢科目」。如此一來,院校在有限資源下想提升入讀人數,唯有透過削資甚或「殺系」等方法,將教育資源從歷史、人類學等弱小學系,轉移到法律、商業、醫科等較吃香的科目上。

結果,對於弱系的學生而言,他們預先被置於「冇前途」的位置, 社會間甚至認定他們「畢業之後一定揸兜乞食」。至於有助達致全人發展的人文學科之類,亦被貶抑成次等科目,甚至當成可有可無的「奢侈品」。

同時,為求在由歐美國家主導國際排名的今天打出名堂,本地大學只能選擇輕視本土研究,針對歐美治學興趣與方向,甚至高薪聘請專門負責寫論文的頂尖教授,以院校名義發表學術論文,方便提升院校的國際地位 [2]。

結果,例如粵曲、香港教育制度、香港農業發展史等重要,但在國際間屬於「非主流」的議題,均得不到應有的重視。慢慢地,製造了知識、文化與語言之間存在高低貴賤的假象之餘,更將學問與知識納入到極功利的商業思維中。

當然,間中還是有朋輩口中亮出一兩句講理想的豪言壯語,但更多的是我們完全不談理想,只集中討論「哪一科起薪點高」、「哪一張證書認受性較高」。

顯而易見,今天的大學理念已隱約發出腐朽的氣味。

若說今天的大學還有教學理念可言,其實就只是滿足「顧客」。

而所謂「回饋社會」,無非只是既得利益者「私有化」大學後,服務自己的人材生產基地,達到「回饋商業社會」罷了。

生產關係與剝削的再生產

就像葛蘭西、阿爾圖塞等許多思想家批評的一樣,今天的大學只具備一樣「功能」:達成「生產關係的再生產」 [3]。

簡單來講,他們指出現時的階級社會要運作,就必須有各階層的勞工,而且工種的比例也需要適當調整。於是,大學、專上院校、職業學校等各類學校,其實只為令學生填補制度下不同的高低職位,完成「社會分工」。

讓我們看看現實世界。

職業學校的學生擔任低層的技術人員,每月可能只有八九千薪資,生活質素相當一般。

專上院校學生和大部份的大學生擔任文員之類的中層白領,運氣不錯可能可以賺上萬多元,大概每個月可吃一兩頓大餐。

其他的大學生或者擔任工程師等高技術勞工,月入兩三萬,但每月供樓花掉六七成工資,過上「偽中產」的生活。

最後,只有極少部份「過五關斬六將」的,能靠向權力核心,並走向階級社會的更上層,擔任經理等高職。

結果,大學教育適度配合商業社會需要的分工,是維持制度運作的關鍵。

回過頭來,作為制度勝出者的商家,千方百計用UGC干預院校、動用資金干預科研成果等動作,原因也就顯得明顯了。

而這種扭曲大學教育,將教育簡化成「供應人力資源」、再造生產關係的做法之所以是可怕的,乃在於維持這套制度,必然同時意味着維護今日這個貧富懸殊,「朱門酒肉臭」的社會。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讓學生批判地思考、發現制度有問題,繼而努力改變之;這顯然並非既得利益者所能容忍的大學理念。

鞏固囚牢的大學

當然,單純的制度設計並不足以繼續體制的運作。

所以,為求改變我們的思維,大學也有其獨特政策,配合社會大氛圍,用作鞏固將我們監禁的制度。

儘管今天,大學教育已隨着經濟體系對勞工技術有更高需求而開始不再精英化,但我們仍然早被設計成商業社會的一部份,「被吸納」的大學生同樣沒有自由可言。

為了逼令我們成為系統的一部份,大學就意味着欠債。

四年學費,每年四萬,未畢業先欠下十多萬的學債。

解決方法?投身勞動市場吧!

為了逼令我們成為系統的一部份,畢業就意味着失業。

樓價高企,但社會塑造出「大學生就應該買私樓,千其唔好諗公屋」的定形。

記得早幾年有新聞節目訪問大學生,超過六七成人表示畢業十年內有能力買私樓「上車」。喔,當然,假設大家月薪二萬,不吃不喝十年,馬上就能買到面積超過一百呎的私人住宅。

要想更早地以大單位「上車」?投身勞動市場吧!

慢慢認識到,無論最終能否「出人頭地」,我們人生的價值仍然是以「賺多少錢」、「爬得有多高」來決定。

結果,大學並非擺脫不自由的階梯。相反,我們終究只能在以消費和勞動作內容的體制下,尋求兜兜轉轉的另一個「選項」而已。

以為學生就可以與社會上的種種壓力與權力割裂,顯然是一種錯判。

否定的否定

體制教導我們說,有錢有權就是幸福。

不過,為了「幸福」,我們卻只能在「買A或者買B」、「做A工作或B工作」之類,早已預設消費與勞動的假選擇中循環。

結果,何謂幸福何謂人生,制度早就為我們每個人都設計好標準方程式:努力工作、向上爬、買樓買車繼續消費、結婚產子;最後成功達陣,組織起「小康之家」,過上美滿人生。

什麼個性、獨特性,通通會阻礙制度運作,必須予以否定。

但我們的人生意義是否就是如此?縱使我們未必可為此給予確定的答案,但知識、品格、德行,是否真的遙不可及?我們的人生是否就要這樣繼續被決定下去?我們是否要連嘗試探索未知、完善自己的機會都放棄?

當然,我們不難聽到「制度當然有輸有嬴」、「自己輸了就別埋怨」之類的講法。
但真正的問題,在於我們是否只能跟從這套遊戲規則?

社會實況已經道來,要相信「Work,Buy,Consume,Death」的規則,還是要相信自己應該,而且有能力跨越出去,全部判斷必須由你自己來做。

如果你堅持的選擇後者,我們必須否定現在的制度。而無可否認,雖然今日的大學已被扭曲,但她還是有一定空間給我們思考、追尋、實踐理想。

因此,作為大學生,如果我們認同其原初的理念,我們也必須支持大學,拒絕讓其繼續被蠶食。因為大學越堅實對抗,我們就越有空間活出自我。

這種對制度的否定,並非源於「青年的焦慮」,而是源於我們對自己的價值、個性、理想的肯定。反抗的我們大概不會在制度下活得舒服,但我們將可以在自己選擇的人生裡嘗試一切可能、獲得許多滿足。正是許多人都知道自己不要這種被安排的追逐,過往才可能持續有學生積極對抗體制,並讓種種對理想的盼望與堅持傳承下去。

錢穆先生曾經對畢業學生說:「人生有兩個世界,一是現實的俗世界,一是理想的真世界。此兩世界該同等重視。我們該在這現實俗世界中,建立起一個理想的真世界。我們都是現世界中之俗人,但亦須同時成為一理想世界中之真人。」

這無疑是對我們的一大提醒。

不知自己的理想,難免跟隨制度之設計,人就必然變得庸俗;

不知理想不能脫離現實限制去講,理念只會化成口號,人就必然變得迂腐。

唯有抱持理想,並且知道限制,以批判和行動實踐理想,我們才可以否定現在監禁我們的囚牢,努力嘗試成為理想世界中的真人。

重塑,讓理念重新實現

「學校的規則是你們意志的表現,學校的風氣是你們性情的流露,學校的全部生活與一切精神是你們學業與事業之開始。」

新亞書院的最後一條院規,無疑說明白了一所學校的靈魂何在。

大學這一曾經的理想主義陣地似乎即將沒落,但如果說理想主義確有其最後的陣地,那必然是在人的意志當中。

但願你能成為永遠的理想主義者,反抗吃人的制度,抵抗蝕人心智的現實,讓大學的理念重新實現!


註:
1. UGC,即「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由包括上市公司主席等多位「社會人士」組成。負責決定各大學的資源分配,但事實上也決定了學校的政策與取向;尤其 UGC的審議方向包括學生的「賺錢能力」,對於將大學轉成職業訓練所可謂至關重要。更多可參考校史部份的文章,「中大理念」、「國際化」及「四改三 / 三改四」

2. 離不開 UGC 的又一場「大學的商業變革」。詳參校史的「國際化」部份。

3. “The reproduction of the conditions of production”。此概念包含多個方向,但主要在於意識形態及層級架構上的控制。前者可參考阿爾圖塞(Althusser)的文章,”Ideology and 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後者可參考葛蘭西(Gramsci)的文章,”The Organization of Education and of Cul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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