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文:交叉嘴

哲學家 de Certeau 在其著作《日常生活的實踐》(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1] 當中,描述了從世貿中心第 110 層上遠眺曼哈頓風景的想像——觀看者可以居高臨下,將城市景觀盡收眼底,彷彿擁有「全視之眼」(all-seeing power)。這種統合、俯視的視角使觀看者將複雜紛繁的城市看成清晰易讀、條理分明的文本  [2]。然而,觀看者卻將城市的細節、街道的使用者完全忽略。而與這「全視」視角相對的,是在低處的街道上的人,他們身處流動的人群之間,而他們日常生活的實踐甚至是對於城市文本的書寫——他們每日在城市中生活、移動、交會,靈活運用各種空間,這些日常在他們無意之間編織成多層次的故事。而閱讀城市文本最合適的方式,並非以超然於凡塵之上的姿態觀看,而是透過步行——遊走於街道上、小巷裏、建築之間,以雙腳感知、探索、體驗城市中變幻的空間、潛藏的故事。

香港的一群散步者,在樓群街道中施施而行,漫漫而遊,以自己的視角探索、認識城市空間,發掘被忽略的街角一隅、民間故事、生活痕跡,帶著溫情閱讀與記錄香港。這次訪問請來了 FaceBook 專頁「香港遺美」的版主 Hiuman,以及「懷疑人生就去散步」YouTube 頻道的創辦人——城市研究學者黃宇軒(Sampson)和攝影師曾梓洋(Eric),講述他們散步的經歷與感受。

|香港遺美:遊走香港探索民間歷史 以故事發掘香港之「迷」

「香港遺美」專頁上充滿各區老店、舊建築的故事,當中有不少是 Hiuman 在四處散步期間偶然發掘的。Hiuman 表示是自己的好奇心使她開展在城市中的觀察與探索:「我會呢度望吓、嗰度望吓,周圍裝,同一條路人哋行半個鐘,我行一個鐘。」她又笑言自己是個路痴,很多發現其實是在迷路期間獲得的。她習慣將自己的發現拍下來,回去後再探究背後的歷史、建築上的細節等,或者在網上分享並尋求解答。不過,令她最為之著迷與動容的是人的故事。有次,她來到了沙田一座荒廢大宅,之後在網上找到了大宅舊日的住戶——一名已經移居到美國的老伯。她將自己拍下的照片傳給老伯,竟獲得老伯的回覆,兩人就此成為朋友。老伯雖然移居美國 50 多年,卻仍對惦念著故居,對大宅內房間的鋪排、門前的各種果樹,甚至牆壁的厚度等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他還告訴 Hiuman 以前沙田偷渡潮不絕,因此大宅牆壁上設有槍孔以防盜賊,又告訴她大宅附近有軍用機場,令 Hiuman 大開眼界,「我喺沙田讀書、做嘢,一直都唔知道呢啲嘢。」

她又曾遊蕩到一間舊巴士廠,遇見一名孤伶伶的員工在收拾,表明自己希望認識這個地方後,對方興致勃勃地帶她四處遊走,又介紹車廠內的不同被遺留下來的事物,又分享不少故事,例如在頂層寫字樓工作的 office boy,跟隨老闆工作了幾十年,80 多歲退休時獲老闆贈送一輛老爺車。一棟舊建築,又或一間老店,往往可以牽起千絲萬縷的歷史痕跡,「呢啲口述歷史,係唔可以從冷冰冰嘅文字、官方記載嘅歷史得知嘅。」

Hiuman 認為,香港的美在於它的「迷」,「有好多尚待發掘嘅謎底、未揭開嘅謎,係一種可以不停去發掘嘅美。」Hiuman 形容,自己求知的慾望如同植物的根部一般,而各區蘊藏的故事,就像泥土中的養分、水分,驅使她一路探索、抓緊這裏的泥土,更加扎根香港。期間,她又會與其他樹木交纏、連結,分享彼此的故事。

|懷疑人生就去散步:細心觀察日常 由下而上感受民情

在 Sampson 與 Eric 的「懷疑人生就去散步」系列,則並非是為了發掘不為人知的歷史故事,或者瓹窿瓹罅尋找神秘的事物,而是帶觀眾重新觀看日常——銅鑼灣的行人天橋、北角的海濱、土瓜灣的屋邨……疫情之下,「本地遊」變得流行,Sampson 卻認為香港人不一定要去 staycation、迪士尼,或者一些特色景點,而是在熟悉、日常的地方發現新的事物。例如,在中大周圍走走,抬頭看看平時不會留意的建築,以及它們設計上特別的地方,又或者在街道上放慢腳步,留意民間的創造力——水管上的手寫字、掛在欄杆上的袋子、路旁的椅子等。因此,散步者需要聚精會神,集中在眼前所見的所有事物,認真去看平時「掂行掂過」的事物,與放空休息的散步大有不同。「就好似日日瞌埋眼行,今日突然擘大眼咁。」這不一定是有系統的研究,通常只是一些細微的觀察,例如 Eric 憶述他們在土瓜灣樂民新邨拍攝期間,觀察到屋邨因為依山而建,沒有闢設太多公共休憩空間,因此居民會自行「砌」出可供休息、聚會的角落。從形形色色的椅子可以得知居民各自「一人一張凳」,共同建構出公共空間,也可以看出居民的活動痕跡。

土瓜灣樂民新邨裏由街坊共同「砌」出來的公共休憩空間。(《懷疑人生就去土瓜灣散步》影片截圖)

香港的城市美學,很多時是由上而下被製造出來的,例如香港標誌性的維港兩岸景色,充斥著一棟棟跨國大企業的商廈,呼應香港「亞洲國際都會」、「國際金融中心」的形象。這種美學僅為了配合香港的經濟商貿發展,而非建基於本土的真實生活風貌之上 [3] [4]。因此,這種美學很多時與庶民、街坊眼中的美並不一樣。Sampson 認為,空間是不可能被表現(represent)的,「有一個比較浪漫嘅講法係,只有一比一嘅地圖先喺真嘅。」城市本身包羅萬象,就算如何細微的研究一個地區、一個城市,如果沒有親身「踩落去」、沒有走過這特定一「格」地方,也不能說自己知道那裏怎樣。同時,街道上的事物是不停變動的,一方面有民間不止息的創造力;一方面有官方不止息的清潔與跌序還原。這些民間創造力不禁令人聯想到 de Certaeu 所提出的「戰術」(tactic)與「策略」(strategy)概念 [5] ——人們的生活空間被大型體系、制度所規範、支配,這種權力的操弄被稱作策略。雖然這種跌序或邏輯難以崩解或重組,但人們仍可發展出細小、多元的反抗行為,亦即戰術。庶民透過戰術按照自己的需求迅速、靈活更動自己的場域,尋找使用這些地方的方法(ways of using),爭取可以隨時移動、更換、重組的暫時性空間(space),像是在由政府規劃、管理的街道上,以椅子砌出屬於自己的休憩空間、放置盆栽以美化環境或吸引行人駐足停留,透過日常生活的實踐,建構令自己更舒適的空間。

Sampson 認為,「行街」就是最大的學習,「感受民氣、民情、社會城市發生緊咩事,係需要行喺條街度,呢樣嘢亦會令人更 connect to 個城市。」他留意到不少網民在影評下會留言,表示「我從來冇咁樣望過我住嘅地方」、「原來呢度咁靚嘅」,他認為這是一種充權(empowerment),並非特色景點才算得上「美」,只要在自己身處的地方多走走,甚或使用城市空間、與它建立更多關係,也會覺得它很美、對它有更大的自主意識(ownership),「通常會聽到『我覺得自己更加鍾意呢個地方 』咁樣」。Sampson 曾以深水埗主教山為例,表示享受、善用一片地方的社群,往往就是「城市遺產」的最佳守護者 [6]。他表示,在羅馬式蓄水池的百年古蹟被發現前,無數街坊、晨運客、山友在山上自建上下山通道、小型茶座、康體設施等,合力將小山轉化成充滿人情味的庶民休憩空間。而他們又會細意經營小山,例如颱風後自發清理修樹。原本的蓄水池清拆工程,因為這些使用者本來對配水庫空地的關注,才得以短時間內被發現與叫停,令古蹟倖免於難 。

|以自己的視覺解讀城市 思考城市空間的其他可能

Sampson 和 Eric 希望做到的,除了引起香港人「出去行吓」、「踩落區」認識香港的興趣,更進一步是鼓勵香港人培養對城市的感知。「從來好少人同我哋講,呢座城市係屬於我哋,我哋應該探索佢、知多啲點樣使用佢、回應佢,我哋只係被教導去一個地方 take what you need」,這導致大部分人在城市中行走只是為了來到某個目的地,以滿足某些需求,像是上班上學、消費(如買東西、吃飯)等,城市被割裂成一個個具有功能的地方。因此,Sampson 不認同散步是為了運動、放鬆,反而認為散步者需要脫離日常「使用城市」的生活習慣,「散步 productive 嘅力量,來自於佢係有少少無所事事、故意冇乜用嘅」,而當中也包括了迷路期間,去一個自己不認識、「沒有用」的地方。這種漫無目的的散步可以開啟其他使用城市的可能,甚至顛倒城市規劃下某空間被編排的功能,也有助於培養對城市的感知。

例如,有從事歷史文化保育工作的人曾與 Hiuman 分享,表示自己認為 Hiuman 的照片開啟了一種以美學、視覺探索歷史的角度。一般教科書上的歷史圖片通常十分沈悶,沒有甚麼美感可言,而 Hiuman 的照片則滲透了自己的視覺與美學,配上感性的文字,帶出認識歷史不一定是很資訊性、鋪陳直敘的,而是可以用另一種角度觀看、用眼睛感受。鏡頭除了用以捕捉城市遺美,亦成為了一扇探索歷史故事的窗口。在廢墟與歷史建築中拍攝、遊走使得 Hiuman 對歷史故事更有興趣,促使她發掘更多口述歷史,填補歷史空白。

Eric 認為,散步者可以從自己感興趣的方面,例如建築、招牌上的字體、居民的生活於他們之間連結等,繼而就能夠逐漸發展出一種屬於自己的觀看與理解城市空間的角度,「甚至嗰啲油麻地兇殺案觀光團,都係一種角度嚟。」雖然 Sampson 認為不必然按照官方的論述或日常的邏輯解讀與使用城市,他覺得散步時亦不必過於批判:「散步註定係會有好多唔同嘅觀察,唔會淨係見到城市規劃失誤,實際上有好多感官刺激、見到好多嘢,呢個 possibility 先係我哋想講嘅嘢。」而散步亦非冷漠、抽離的,反而帶點溫暖、團結,大家在自得其樂的同時可以溝通、交流,分享彼此在城市散步的發現,「其實香港已經有呢種討論,不過冇咁集中」,像是近年出現的不同類似的城市觀察專頁,觀察並分享香港歷史遺跡、招牌、轉角唐樓、特色字體等,拼貼出香港的城市面貌。

|消逝中的城市美學,商業空間是出路嗎?

Hiuman 認為,近代過份的規劃將原本多樣化的城市變得單一,失去了其本身的有機性。過往有許多特別的民間空間,如樓梯舖、靠牆攤檔、後巷理髮店等,都是在政府沒有太多干預下得以生存,而它們的存在反映了某個歷史時空下人們的生活面貌。在許多法律規定下,這些空間也許將會慢慢消逝。而不同地方被劃分作不同土地用途,一個重建計畫可以將舊區的風貌完全改變,換成充斥連鎖店舖的大型商場,而一個發展項目又可以在短時間內將郊區夷平。不過,就算土地可被規劃,Hiuman 認為文化是無法被管理的,因為思想、想像不設任何疆界。Samspon 亦覺得,一張規劃圖不可能完全主宰人們如何使用空間,雖然這種由下而上的民間創造力可能變得細微,但不可能完全消失。雖然這些空間在管理主義下不斷被收窄,需持續與當權者角力,但 Samspon 認為兩者之間的張力正是區分香港與其他城市的地方,是香港的靈魂所在:「一方面很有跌序、好鍾意清潔,一方面民間力量很強,兩樣極端擺埋一起,好香港。」

近年,有不少文青小店進駐街道,被批「離地」、高檔,造成仕紳化、中產化。然而,小店除了是商業空間外,亦是社交場合,只要小店維持公共性、主動接觸街坊,仍有可能成為連結街坊、維繫社區網絡與社區特色風味的公共空間。Samspon 與 Eric 承認,有一定經濟能力的人才能開設並經營這些小店,但在許多民間社區組織解散下,民間力量去中心化,小店可以發揮其角色,聚集、連結共同理念或興趣的人。不過,小店需要有意識地開放空間,不能只秉持「做生意」的心態,例如書店會舉辦讀書會或分享會,又或有小店會主動接觸其他老店或街坊,與他們溝通、交流、合作,共同營造社區。Sampson 續指,小店難以完全改變舊區的特性與生態,以人稱「The New Brooklyn」的深水埗為例,親身去看的話會發現它仍能容納不同階層——或許一兩條街道確實充斥著這類小店,但轉個街口就能看見洗衣店、有居民在買菜,與大型重建過後改頭換面的舊區截然不同。而這種新舊事物並列、交錯的拼貼(juxtaposition),亦令舊區充滿生命力。Hiuman 就認為,許多傳統工藝需轉化成藝術創作才能承傳下去,例如活字印刷、工匠精神等,實現新舊轉型,亦很有個性,與單一的新市鎮大有異同,「不過就好貴」。小店在推廣理念、打造具生命力的公共空間的同時,始終需要平衡收支,才有生存空間。Hiuman 覺得大家不需過於排斥新事物,「舊嘅要珍惜,而新嘅將來都會變成舊嘅嘢、變成歷史嘅一部分。」

[1] Certeau, M. de. (2011). Walking in the City.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S. F. Rendall, Trans.). Berker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 李小清。〈都會空間的漫遊/書寫:談朱天心〈古都〉中的流放美學/政治〉。http://140.123.13.85/conference/2005conference/achievement/04.pdf 

[3] Broudehoux, A. (2004). The Making and Selling of Post-Mao Beijing.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4] 陳慧燕(2010)。〈後殖民香港在全球化下的城市空間與文化身份〉,載於馬國明編,《組裝香港》(第196-225頁)。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及進一步多媒體有限公司。

[5] Certeau, M. de. (2011). “Making Do”: Uses and Tactics.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S. F. Rendall, Trans.). Berker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6] 守護主教山上的蓄水池,也守護山中的社區寶藏(2020 年 12 月 28 日,黃宇軒 Sampson Wong – 香港城市研究者 Facebook)https://www.facebook.com/sampsonwonghk/posts/224896639099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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