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才算清潔--記中大清潔工友娥姐
文︰Czior

社會上仆街的事太多太多了,多到一個程度我們會無意中為沒那麼仆街的事感到僥倖,甚至不知何時開始大家都認同了在這塊土地上生活自然就會仆街。仆街成了日常。

接下來要敘述的,是一個勞工——一如既往的——生活在壓力之中的故事,亦是關於「清潔」這慨念活用在別處的故事。

來龍去脈

事緣7月初收到中大清潔工友(下稱娥姐)的求助電話,她因工作評核報告被評為「持續不符合大學標準」而被勒令離職。但她拒絕接受這不合理的決定,所以除了尋求員工總會和人事處介入事件外,她亦想找到曾在潤昌堂上課的同學和教職員評價她的工作表現,期望能獲得公正處理。

當時娥姐擲地有聲的說︰「我真金不怕洪爐火咖,你咪擺我張相出黎囉,最緊要搵到多啲同學證明我係有做嘢嘅!」於是筆者與友人在Facebook上發佈了相關的消息,不少同學參與其中發言。有人說這是繼去年EMO事件以來又一例說明評核制度的缺陷,因為上司往往能夠為下屬的工作表現一錘定音,斷生死;另外也有同學推測︰

「這一次案例是否如此我不敢確定,但很多公司/機構在炒人之前的指定動作,便是針對欲解僱的目標做評核,然後以績效不達標為由解僱——儘管被炒的人工作表現不一定比其他人差,甚至可能在一般人之上。評估只是手段,解僱才是目的。而解僱原因實際上亦未必與工作表現有關。」

而普遍同學都認為潤昌堂的清潔狀況良好,不太發覺有甚麼清潔問題存在。是故,筆者把這些回應統合成一份聲明,聯同娥姐收到來自五位教職員的支持信件,交往人事處以供審核證據之用。

後來才有機會進一步了解,其實早在今年年初之時,娥姐已經收到人事處發出的警告信,指出她長久以來的工作表現,均未符合大學對她的要求。因「大學極為重視員工的工作績效」,所以促請娥姐在為時三個月的觀察期內,積極地改善工作態度,否則校方將考慮她「是否勝任繼續留校服務」。年初觀察期過後娥姐依舊得到十分負面的評價,直至暑假事件第二次重演︰再有警告信前來,然後幾番周旋再有三個月觀察期,之後再作審核。

錯漏數不盡

引人好奇的是,娥姐這位在中大服務超過二十年的工友,工作表現到底有多不濟呢?到底怎麼樣的清潔表現才能避免被說成是「整體工作表現未合乎大學的要求」呢?於是,筆者厚顏地請求一閱她的個人評核報告,幸好娥姐頗為大方,才使筆者進一步得知許多令人哭笑不得的「失職」例子。

娥姐提供的各份內部文件中,列明各式各樣的「罪名」,在此略舉數例︰某份清潔巡查文件寫著︰「(垃圾桶)有少許垃圾」、「學生座椅手把有貼紙(第二行第六個位),座椅底部嚴重塵埃」、「(大堂/走廊)近G06地面上發現一顆報告板用之釘」;另一份會議文件上圖文並茂列出五項「過失」︰「蒙民偉樓LT2發現有霉菌在櫈板上」、「每層電梯大堂地面及鋁窗框鋪滿塵埃」、「升降機掣板有膠紙痕,清潔不足」、「大堂消毒機咀及透明膠盆有污漬」、「傘架清潔不足,並發現部份傘架盛水盆反轉」;又有一次因鎖匙不合用而兩次打擾用戶,被指責「以致用戶尷尬。如此行為亦有損EMO之服務形象」。

若我們個別去看待這些指控的話,或許無法對這些「普通」的錯漏產生甚麼感覺。然而,我看著一份份文件上附圖仔細說明每個細節的時候,卻無法想像連我們所謂「用戶」都不發覺/不計較的一些細微部份,竟然嚴重到需要兩個管理層召開會議,每項「錯漏」都要正式審問下屬,要下屬們承認過錯,簽署這些會議文件才得以作結。

原來有人會坐椅底?還是每天都有人需要去摸窗框才能心安?抑或膠紙印危險得會把人黏住無法動彈?到底有誰要求過這種吹毛求疪的清潔?

不可能完成的「清潔」

事實是,這種「清潔」根本不可能完成。即使有可能,那份工作應該是高薪厚職才對,因為每項清潔或許是需要仔細到納米水平才不致於被拍照,還需要具備超凡的抗壓能力。記起上次在潤昌堂見到娥姐的時候,她急步從課室裏走出來,提著掃起的兩盒飲料包裝,她說這是從課室垃圾桶拿出來,要拿去掉的,叫我等她一下。那時候自己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想到其他清潔工友很可能都身處這種境地當中︰負擔著明眼人都知道的不可能任務,還要時時擔憂工作任務轉變為罪名,工作隨時朝不保夕。

面對一件又一件的指控文件,我說「先每件仔細看看有沒有甚麼可以回應的地方吧」,她苦笑回應︰「其實我都唔知可以點回應。」雖然她還是願意拿起那些她幾乎沒有看過的文件,但我看在眼內的是︰她戴起眼鏡,認真地隨著手指移動一字一句朗讀,緩慢地進行認字理解的過程,彷彿吃力地把那些她根本無法回應,以至無法承受的責難通通讀進去那樣。她的手在抖,我才有點明白,這一張薄紙對她來說已經太過沉重了。那苦笑的回應更像是自嘲,嘲笑自己因為生計的沉重壓力,逼得她不能放下那張紙,逼得她只能繼續朗讀。

可是桌上還有一堆文件。

歷時數月,筆者也無從肯定當初師生們交付的支持聲明到底起了甚麼作用。只知道,如果以評核報告那一套「清潔」標準套在大家身上的話,那麼根本沒有誰能夠達標,最多只是十分骯髒與八分骯髒的差別。那些或小或大的「不清潔」最終變成一份份文件上的圖片,作為證據儲存起來,到有天突然告知工友︰「據部門匯報,台端工作水平強差人意」。

不只是某些人的錯

令人無法想明白的是,是否有何仇怨,抑或特別的原因,才會去騎劫其他不知情的同學教職員,把大家講成是大受影響的「受害者」,讓一眾基層工友成了最大責任的「罪人」?

向員工總會打聽過一些說法,說其實一切一切都是為了逼使年老的員工儘快退休而已。一般來說,中大雖然建議年屆五十五歲的員工退休,但也允許員工通過一些綜合評核,工作直到六十歲,並繼續享有正常員工福利。但是,提早幾年儲起一些資料證據,鋪好路說明員工的工作表現隨年紀下降,然後到達退休年齡便用來施加壓力讓員工提早自願離職,這也是近年來的頗為常見的現象。

這些陰謀論的說法或者不足以解答事情的因由。但說到底,評核制度往往單方面取信於主管一方,欠缺用家的評價,而評核報告是清潔工友工作表現的最大依據,直接影響續約與待遇。試問工友們面對這種制度性的陷阱,又怎可能不跌得鼻青臉腫呢?

有何面目去面對

縱然筆者依舊繼續自己第四年的大學生活,但腦內不時都回響起她說「其實我就好似企喺懸崖邊等緊人救」,身體就不自覺繼續為她東奔西跑,譬如幫忙將她的回應寫成文字、聊聊如何處理眼前的事、鼓勵一下她……與其說這是良心驅使不如說是一種贖罪︰偷聽到她被人破口大罵之後,下班後還打起精神跟我一起斟酌著文件該怎樣回應,隔天又要七點四十五分準時上班,然後又得顫顫競競地繼續工作,同時左顧右盼地避免再行差踏錯,直至下班離開中大。

數月過去了,每次去找這位服務中大廿載的工友,面對她的笑容,我總是愧疚得不知如何自處,因為面對這樣的人事和制度問題,她只可以硬撐,默默工作。自己偶爾在潤昌堂十分清潔的課室中聽課,或舉辦電影會的時候,都無法相信自己竟然在同一個地方討論過她如何沒有打掃乾淨。到底我們心目中的「清潔」,是一種形象工程、是一種高尚學府必備的要素、或是一種便於施壓的工具、還是清潔工友理應完成的工作?究竟,怎樣才算得上是「清潔」呢?

然而,人事處已經通知娥姐十月初開會,想來也必然是準備宣判生死。在清潔標準根本還未能搞清的情況下,行政取代了思考,而一個個小員工的壓力和情緒,亦在層層構架中被消磨殆盡,一如朋友所言︰「上頭果度咪又係睇白紙黑字嘅證據,邊會理你其他嘢」,或許真實就是如此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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