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關焯堯

「……雖然安靜,卻充滿了少年般柔軟的好奇心,而且其中還有一種向內心探索而執拗的精神存在。」
「就像楚浮的電影一樣嗎?」

——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 》(第三十四章)

1

二月的新年假,我一口氣讀了村上春樹的兩部長篇。他早已是世界著名的小說家了。我們都或多或少讀過,即使沒有讀過也一定聽說過:「他又失落諾貝爾文學獎了。」可是,蓋上書之後,還有多少人繼續去讀,去聽,去看他的作品中所提及過的小說、音樂、電影呢?

三月某天,我在聯合圖書館找影碟,上課的地方就在旁邊,不用四百步就能走到。課堂早就開始了,但我不理會,因為我仍未找到那隻影碟。

那是杜魯福(或譯楚浮)的《四百擊》。

「四百擊」是法文俚語,代表孩子變得反叛、走歪路了,父母先要打他四百次,孩子才會重走正路。《四百擊》是導演的自傳電影,主角小時候騙父母,玩弄老師、逃學、偷打字機、入教導所。《海邊的卡夫卡》中的十五歲主角離家出走,探求家庭秘密,進而探索自己內心,甚至住進深山野嶺。這全都明顯是反叛,但每個人都總有反叛的時候。

經歷過公開試的我們,其實都不再反叛了。初中的我們都可能反叛過,但升高中後再沒有人敢反叛,因為代價太大了。我們學習學乖,跟從社會宣揚的正常道路。

正常道路確實存在,我們也在其中,有如那種美國穿州過省的道路,但是駛了不知多久,旁邊始終會出現一條細小的,無人察覺的、無人轉進去的分岔路。誰人說那條路是歪路?某些人只是在分岔處指指點點,根本沒有走過一次。在他們手上,支路頓然變成歪路,他甚至要豎立一個「嚴禁前進」的牌呢。

指點的人怕走多餘的路,因為一條大路早在我們面前平坦展開,何必那麼辛苦去走另外的路呢?

我被迫認為那種人沒有好好讀過魯迅〈故鄉〉。

2

回過頭來說,若然《四百擊》如實反映杜魯福的童年,他真的是那麼反叛?完完全全是一個壞孩子,無藥可救嗎?

班上傳閱裸女照片,傳到他手上卻被發現,老師把他捉出去罰站,盛怒的他在牆上寫下詩句:

可憐的安坦但奴因一幅從天而降的
裸女照片受到老師的不公懲罰
決定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老師對著他說:「了不起,我們班上多了個年輕的古典詩人,可是他連五言和七言都分不清楚。」

他只是想在作文中拿到好成續,才認認真真去讀法國作家巴爾札克的書,腦中牢記了一段啓發性的話。他在作文時寫了下來,怎料老師認為他是抄襲的,把他趕出校。

他跟朋友看過電影後,趁沒人注意時,從牆上拿下電影海報。

離家出走的他沒有食物吃,只能偷喝放在商店門口的牛奶。

最嚴重的是他到父親的公司偷走打字機。本來想把它變賣,但變賣不成,然後把它放回原位時被抓著。結果他進了教導所。

教導所的一班男孩在踢球,他爬過鐵絲網偷走。

導演的童年就是如此。有經歷的人會指著這個小孩說:「壞孩子。沒用了。他一生都是虛度的。『嘥米飯』。」但有多少人想過他將會改變整個電影界?

我想沒有吧。一九五九年,杜魯福完成人生第一套電影長片《四百擊》,因而開創法國新浪潮(French New Wave)。那年他只有二十六歲,已經獲頒康城影展的最佳導演。

你問自己:「到二十六歲時,你想做什麼?你想做到什麼?」

因為人生沒有很多個十年,所以到二十九歲,接近人生第三個十年的時候,你又會如何?村上春樹寫下《聽風的歌》,開展了一個全新的職業旅途。

3

戰爭已經過去,和平自由可望到來。

那場公開試的戰爭早就過去,連美韓也表面上意外地和好,我想和平至少還能維持多一段日子。

戰爭中沒有人有自由,沒有人有權選擇。在和平的日子裡,我們卻都擁有自由。有自由去認識以往從未接觸過的事物,有自由去探索世界微小的角落,有自由去堅持自己認為值得堅持的目標。

你和我所追求的總不會相同,但正正如此,世界才充滿可能性。面前的路不只一條,不只幾條,而是千千萬萬多條。或許有幾條路特別廣闊平坦,但要走哪一條路,始終出於自己雙腳的選擇。

一條路,或是千千萬萬條路,都太過量化了。路,終究是隱喻。現實不是駕車,說要過線就過線,說要上高速就上高速。

現實是《四百擊》的結局。男主角從教導所偷走,先躲避了來抓他回去的職員,然後沿著行車路,一直跑一直跑。到了某個位置,他跑下樓梯到海邊去。

他曾經跟朋友說:「我很想到海邊,我從沒看過海。」現在他真真正正對著大海了,他卻不知所措。在這不知所措之時,他望著鏡頭後的我們。電影完結。

隱喻本來應該是隱喻而已。因為一說破,就失去味道,像沒了氣的可樂。但若然勉強要說清楚一點,男主角不就是現在的你們?大海不就是大學?

《四百擊》完結,文章也要收結了。你要走自己的路嗎?《海邊的卡夫卡》祝願你成為世界上最強悍的少年。因為在這兒,空無一人,地上本沒有路的,但在這時,你的人生才真正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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