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國花應該是萬年青 2020年 九月號, 50屆「深瞳」(20-21) 文:紐約貓貓 「叮。」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傳來 WhatsApps 的訊息提示聲。「今晚十點,堅尼地城?」「好的。」 A 拿起手機,簡單地回覆了一句。 瞥了瞥時間,晚上八時三十分,便關上手機 螢 幕。到衣櫥隨意翻找,白色襯衫外套和黑色窄管牛仔褲的搭配似是不過不失。換過衣服後,便把桌子上的鑰匙、手機、銀包、耳機通通塞入褲袋。牆上寫著 25 號 的掛曆被撕下後, A 便匆匆離去。 「不知這次她又想到什麼地方呢。」 A 喃道。說罷便把頭深深埋在巴士的座位裡,闔上眼睛,專注地聆聽著耳機內播放的歌。時間輪轉,不知不覺已是九時三十分 ——「到了,在哪等?」 A 向她簡單地詢問了地點。「堅尼地城電車總站。」手機 裡 頭傳來這句。 近月晝伏夜出的生活似乎頗影響 A 的心神,他迷迷糊糊地下了巴士,本能地開啟 Google Map 照著路線走。他原是極不情願過著這種不正常的生活,但想到她不久後便要離開香港,說是想離開前走遍香港,於是便把心一橫,當作是她的餞別禮。況且他也有睡不著的理由,說到底居住在這座城市的人,或多或少也有睡不著的理由,他不過是當中那莫大悲傷中的一小部分罷了。 「對不起,我遲到了。」 B 以帶點抱歉的口吻向 A 說道,分針是剛好指向十二。嚴格而言,她是準時到達的 那位,而他才是「不準時」的——「不打緊,我也才剛剛到。」「那麼上車吧。」 整個車廂上層只有 B 和 A,以及幾隻神出鬼沒的小蟑螂,為冷清的車廂和街道作點綴。B 逕自的走到最前座,盤起腿,硬生生地把側著的座位正著坐,筆直地看向前方,彷彿不想錯過一磚一瓦好風光。A 則是坐到她對面,架起二郎腿,戴著耳機,不時才探頭看向車窗外的景色。 夜深的電車,候車的人特別少,馬路上的車也特別少,因此走得特別快。石塘咀、上環、金鐘,風景在車窗外倒退,呼嘯的風沿著車窗的空隙在車廂內飛快的流趟,帶走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夏天。 窗外的景物隨著地點演變,由班駁的舊街道,再到紙醉金迷的市中心,後又落回到舊街道。 A 想到這條電車路線竟是一本香港的預言書,不禁莞爾一笑。 B 像是察覺到異樣,便轉個頭來,以眼神詢問著 A,而 A 只是搖了搖頭,別開了視線。 眨眼已經到達跑馬地總站,他倆旋即跳下車廂。距離下一班往「筲箕灣」的電車開動還有點時間。 B 便走到電車站附近的垃圾筒旁,從煙盒內抽出最後一根香煙銜在口裡,再拿出亮銀色四方形的 Zippo 火機,點燃。 一縷縷泛白的輕煙飄向空中。手隨著呼吸的節奏舉起、放下、舉起。呼出的白霧縈繞在半空,緩緩地四散。曾聽說煩惱事會跟隨著煙霧,游到遠方,一去不返。不知是否屬實——A 心想,可是他不會抽菸,皆因付不起昂貴的煙草稅。 「有人說過我現在就像是和香港談戀愛一樣。」 B 冷不丁地說道。「當下覺得這個形容很妙,畢竟我朝思暮想的是香港。」「但想深一層卻覺得可笑。」她輕輕地呼出一團輕薄的霧。「我很妒忌那些能夠相愛的人,無論對象是家人、戀人、朋友,甚或寵物,總覺得那樣很幸福。」「說到底我們誰曾擁有過香港?香港既是我的故鄉,又不是我的故鄉。放眼這個大千世界,我不過是孤伶一個,一個沒有被愛過的、單戀著的可憐蟲,不過是個飄泊異鄉的旅人而已。」她的目光游離,似是有點失神。 她瞄了瞄時間,抽了最後一口煙,便把剩餘半支的煙頭弄熄,扔棄在煙灰缸內。她拍了拍 A 的膊頭,示意他要準備上車。 這輛電車的裝潢比剛才乘坐的那輛新,以白色為主色調的車身,印上電車公司自家的「笑聲笑聲,滿載叮叮」 廣告,車頭更有寫上「筲箕灣」的電子板。簇新的氣息反而有點和屬於老香港的電車有點格格不入,只是這種四不像似乎不斷在周遭發生,像是近來出現了帶鹿角的馬。也許學習和新事物打交道才能趕上新時代的趨勢。 銅鑼灣、天后、北角;軒尼斯道、怡和街、高士威道、英皇道⋯⋯A 回想起剛才 B 說過的話,幾個月前發生的事隨著街景從思緒中湧出。玻璃碎裂的聲音、烏黑一片的濃霧緩緩上升,燃燒的塑膠味混雜刺鼻的白霧。一道衝力擊打在長遮上,差點打落他手上的長遮。一位黑衣的男子被另外四名黑衣人士抬著,逕自跑向他的後方。這些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卻像有幾世紀歷史,A 覺得他的記憶近年開始變得散落、細碎,碎片化的記憶在腦海中錯綜、倒置,昨天的事像是幾個月前發生,幾年前的事像是上星期的事。 電車停在英皇道與電廠街交界的一個燈位,旁邊有一塊寫著「花園餐廳」,散發著紅暈的霓虹燈牌。雖然霓虹燈並不環保,但那是老香港其中一種極美。於是 A 便拿出手機,把旖旎的瞬間凝結在時間裡 。 A 習慣讓照片來代替記憶,這樣才能在混亂夾雜的思憶裹,留住美好。 北角、太古、西灣河,轉眼便到筲箕灣。乘坐著香港第三古老的交通工具,遊著香港島,確有一番風味,A 心想。他倆就這樣下了車,一趟全程的電車線僅花了約一小時。而 A 覺得終於可以解脫之際,B 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們去小西灣吧,朋友說那裡有很美的海。」B 對著他淺淺的笑。他拿她沒辨法,唯有乖乖就範。由於平日並不會來東區,即使是幾個月前的行街,也不會專程來到港島的極東之地,對於東區極不熟稔,唯有再次依靠 Google Map。最終,他們走出柴灣道,坐上開往藍灣半島的 82 號新巴。 柴灣、小西灣、藍灣半島。藍灣半島是個奢侈驕華的地方,金碧輝煌的樓宇發散出鵝黃色的燈火,燈火沁入昏黃的街燈,摻雜出麥穗的光芒,灑落在海濱長廊的大道上。一種不協調感侵襲而來, A 有種和這裡格格不入的感覺,可香港哪裡有讓他心安之處?他想著想著,也就釋懷了,就當自己在外地旅遊。 藍灣半島對出的海堤很好坐,輕輕的海不過離自己兩、三米,柔和的海風吹拂面龐,把盛暑一掃而空,微弱的風和海浪交織而成的民謠曲像是可以擺渡所有憂愁,只是間中會有惱人的船鳴聲。 「買點飲料吧。」 B 說道。於是他們到了附近藍灣廣場的 OK 便利店。 在便利店的冰箱前, A 忽爾想到了酒精。他心想,旅行就應該要喝酒。一支 Ice 廿七,兩支三十。 「你要嗎?」 A 問道。「不,我不喝酒。」「是嗎,還真看不出來。」 A 還是從冰箱內拿了兩支 Ice,他的師奶心理讓他始終敗倒在資本主義的技倆下,而 B 則是跟店員要了包密瓜 8 和一支水。 B 坐到海堤上,點上了一支煙。輕柔的長髮隨著海風搖曳,不時刺向旁邊的 A,弄得他有點痕癢。 「為甚麼不喝酒?」他問道,說罷便喝了口酒。「失戀的時候飲到怕了。」她笑道。 「以前曾聽人說過,在放過自己之前要先懂得折磨自己。於是那時候我應該把一輩子的酒量都喝完了。 Vodka、 Whisky、 Rum、 Tequila、 Absinthe、 Wine……還有各種 Cocktail。「每次都喝到失去記憶,每天醒來頭都痛得快炸掉。可那種被離棄的感覺,那種沒有歸宿的感覺,依舊侵襲 而來,使我不得不繼續喝。「直到有天在便利店買了支茶,卻發現是酒的味道,是 Whisky 溝綠茶的味道,然後就在便利店門外嘔了出 來。「那次之後,茶和酒我都沒有再喝了,但那時候染上的煙癮到現在也沒能戒掉。」 A 只是靜靜地坐在她身旁,沒有回話,只是聆聽。他覺得這些偷來的故事很有意義,雖然這是二手的,卻並不廉價。「現在已經回想不來那時候的感覺了,記憶也有點模糊,不知道是那段時間實在不太清醒,還是意識注定只有一天的生命,昨天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無法連繫?也許唯有這支煙是可愛的,它是一道疤痕。你看見它時就會知道,我曾經受傷,也曾經痊癒。」她看著手上的煙,說道。「是泰戈爾嗎?」 A 對最後的一句說話有點印象,他對美的事物記憶彌深。「對。」她淺淺地笑道。 接下來他倆一席無話。她只是有點心不在焉地看著海,抽著煙。而他則是在思索著她剛才的話,他覺得她的情況和他有點像,又抑或只是如王家衛所說的那樣:「寂寞的時候,所有人都一樣。」可是這種虛無縹緲的疏離感和壓抑雖然有點像是寂寞,但又好像不盡相同。 「回去了。」在她抽完第四支煙的時候,說道。「嗯。」 A 簡單地回應。他們起身,離開舒適的海堤,坐上 61 號開往旺角的小巴。 旺角無論是日間還是深宵,都是香港的交通樞紐,幾乎可以說到達了旺角,香港就沒有一程車到達不了的地方。一些不可思議的深夜長途線也能在旺角找到,上水、天水圍、東涌、鴨脷洲、小西灣、將軍澳、西貢、馬鞍山,應有盡有,因此夜歸人要夜歸的話,取道旺角是個方便的選擇。 在深夜乘坐長途小巴總會有進入了時光隧道的感覺,明明不過是約莫四十分鐘的車程,卻像是幾小時般漫長。 A 很喜歡這些凌晨獨有的長程小巴線,人並不多,也開得比巴士快,而且小巴的引擎聲很好聽。深宵時分的寧靜會有種孤獨感,有引擎聲相伴會讓人踏實許多。 鰂魚涌、觀塘、九龍城,轉眼便到旺角。旺角此時下起毛毛細雨,香港的夏天很喜歡在夜深時分才下起雨來,也許天黑確實會比較挑動情緒,連天氣也在夜闌人靜時變得多愁善感。 他們走到彌敦道的一側避雨,並等待歸去的車。 B 點燃了一支煙, A 本來想勸她不要抽那麼多,但想到正如他需要拍照一樣——煙可能是她記憶的一種方法——便打消了念頭。 「我明晚想由西貢走到黃石碼頭看日出,你來嗎?」她忽然開口問道。「不了,你不要折磨我啦。」 A 本能地拒絕了,這晚的他有點累。「不要緊,那我自己去吧。」她呼了一口煙,便把那尚未抽完的煙熄掉。 「折磨」兩字有點敏感,讓他回想起剛才在海堤上的對話。近月她這種深宵出行的行為本質上有點像是在折磨自己。 而且他印象中西貢到黃石碼頭的路很遙遠,沿途荒山野嶺,晚上應該更加陰森恐怖,會想用腳走完這趟旅程的人,不是傻就應該是瘋了。再者黃石碼頭的日出有甚麼特別嗎?他不得解,但他只知道她一個人去會很危險。 「我也來吧。」他決定把難題交給明天的自己。「好啊。」她似乎有點高興。 回去的巴士徐徐駛來,那是她的歸家巴士,在離別之前,有個問題他想知道。「你是有甚麼心事嗎?」「 I want love, or death.」她張開手,面向著彌敦道,說道。她不像是對任何人說的,這句說話彷彿是對這座城市的告白。「 I want death. 」他回了一句 Leon 的對白。她開懷地笑了。 在送走她的巴士後,他的小巴也在不久之後到站。他戴上耳機,坐到尾二的單人座,看著窗外的風景流轉。 耳機內播放的是 Machine Gun Kelly, X Ambassadors & Bebe Rexha 的 Home :I found no cure for the loneliness, I found no cure for the sickness, Nothing here feels like home. Crowded streets, but I’m all alone. 編按: 筆者希望嘗試在政治論述之外,書寫現代人普遍的孤獨,只是效果不佳。(哭 香港一直以來的描述就是「浮城」、「無根」、「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這些遠至幾十年前的描述,在 2019 年前似乎仍然合適,但在走過紅紅火火的 2019 之後,曾經生根發芽的香港,一切都好像回到原狀,我們雖記住了反修例運動,可它並沒有成為香港的根。 最近筆者稍稍接觸到沙特在 《存在與虛無》 裡「意義網絡」 的概念, 「意義網絡」 就是一大堆「工具」 的意義連鎖,像是筆者面前的這部電腦作為「工具」,用作寫出這篇文章,而這篇文章又作為「工具」來表達筆者的所思所想。其次,筆者在最近看過的電影 Leon 和筆者自身遇到的一些人中,見識到了「人」作為他者的「歸處」的可能性,電影中的殺手 Leon 長年只有一盆萬年青相伴,直至遇到小女孩 Mathilda,飄泊無根的他才因此落地生根。因此這種「無根」的狀態會不會是由於「自我」、或稱「人」從「意義網絡」中脫離所導致的一種情況?所有沒有「意識」的「工具」,它的出現已經被賦予了在「意義網絡」中的角色,像是 CPU 為電腦進行運算,電腦為人進行各種服務,但「人」是「存在先於本質」,人的存在沒有先天地被賦予任何作用,他的「工具意義」只是後天給予,因為先天上「人」無意義,因此筆者認為「自我」,或「人」在某種程度上可被「意義網絡」所排除的。而電影中的 Leon 一旦自覺成為了 Mathilda 的歸宿,他才進入了「意義網絡」,成為了本質上有意義的客體。 而筆者認為香港人的無根,也許是由於公共生活的匱乏所致的,公共生活是一種與他人生活的自由,像是同性戀、發表政治宣言的權利等。筆者很難在此概述,只能說自己若活在北韓,也許能大致理解嚴重缺乏公共生活是何種情況。而這種公共生活的匱乏嚴重地遏止了我們作為他者的「歸處」的可能,導致「人」或「自我」從「意義網絡」中脫離,導致「自我」在萬千世界中只是一個旁觀者、沒有歸宿的存在。 寫到這裡,筆者本想繼續探討民主政制對建構理想公共生活的必要性,但似乎會淪為政治論述。 分享至: